老孟這幾天吃不好,睡不香,一個勁地抽煙袋鍋子,以至於煙味蓋過了藥草味,王寶說他在子母山體內侵入陰寒,亂了心智,牛井說他想女人想的走火入魔,做夢都想有子嗣,唯獨李桃歌通透,覺得孟頭心裏藏的事,比這鎮魂關都大。


    老孟獨自去了將軍營帳兩次,無一例外黑著臉出來,回到營房後,將腦袋蒙在被子裏誰都不理。


    大炕橫了四人,傷的傷,病的病,李桃歌心中不忍,找大營郎中,想找些藥醫治,結果迎來冷嘲熱諷,說鎮魂關塞外苦寒之地,朝廷遲遲不肯調撥軍需,飯都快吃不飽了,哪來的藥,想要早日康複,不如去買點肉,那玩意兒比藥管用。


    李桃歌仔細琢磨,想想也是,書裏寫到藥補不如食補,大營夥食每況愈下,除了蒸餅就是豆餅,完全見不到葷腥,如何能補氣補血。


    跟牛井和仙林道人商議一番,兩名吃貨舉雙手讚同,牛井不停吞著口水說道:“媽的!前幾個月還隔三差五吃頓肉,上個月多多少少有肉湯,這個月邪了門,鍋裏比寡婦洗腳水都清淡,再這麽下去,還沒被蠻子砍死,弟兄們自己先餓死。”


    仙林道人在旁邊陰陽怪氣起哄道:“入你們鎮魂大營,圖的就是一頓飽飯,早知天天清湯寡水,不如在外麵自謀生路。”


    牛井想起狐仙偷牛偷羊的劣跡,興高采烈問道:“狐哥,你不是會仙家術法嗎,我知道有戶人家養了七八頭驢,俗話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支口大鍋,燉它幾個時辰,給個神仙都不換。咱們弄頭驢回來,既能解饞,還能給王寶大人他們補身子,這叫啥,對,兩全其美,媽的,我這聰明絕頂的腦子,不入京趕考簡直白瞎了。”


    “驢肉?”


    仙林道人揉著足有四五層的下巴,回想起驢肉味道,眼眸一亮,“走!”


    “你倆不想被打軍棍的話,最好收起偷盜心思。”李桃歌潑起了冷水。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把驢偷出來,放到羅漢寺去燉,骨頭血跡用雪覆蓋,隻要不出去顯擺,誰知道咱們偷的。”牛井為了安撫肚子裏的饞蟲,腦袋瓜比老孟都精明。


    “莊戶人養幾頭牲畜不容易,起早貪黑,擔驚受怕,最後還要被你們偷吃掉。”李桃歌伸出手,“借給我些銀子,咱們去買。”


    牛井是富戶出身,從小抱著銀碗長大,營房裏哥幾個,加在一起都沒他富庶。


    “有銀子,誰願意去偷驢啊?”牛井拍著幹癟錢袋子,似笑非笑說道:“花光了。”


    “那你呢?有錢嗎?”李桃歌朝仙林道人問道。


    “本尊可是塗山一脈,貴為五仙之首,你竟然跟我談錢?”仙林道人怒目道。


    “那你別吃。”李桃歌管他是人是仙,從錢袋子裏掏出碎銀,上手稱了稱,約莫有二兩,“買不了肉,就買些下水,熬出油蘸餅,滋味不錯,又能補氣血,牛井,咱們走吧。”


    “哥,老大,親爹!”玉林仙人拽住李桃歌棉襖,肉臉擠出可憐兮兮笑容,“我沒錢,但是能幹活啊,百十來斤的重物,我能給你拎到永寧城!您老身子嬌貴,哪能親自拎那些腥臭東西,總要有呼來喚去的下人吧,不求別的,賞口肉湯喝。”


    塗山一脈?


    五仙之首?


    敵得過二兩碎銀嗎?


    李桃歌微微一笑,將銀子揣入懷中,“走吧。”


    這些天出關的商人,一個都不曾見到,使得坊市慘淡不堪,臨近過年,卻沒有喜慶跡象,路邊的野狗幹幹淨淨,都被百姓抓去祭了五髒廟,不少人背著家當南下,謀條活路,整座城關一片蕭條景象。


    好不容易找到家肉鋪,買了些碎肉和下水,回來熬了鍋濃湯,香味勾的小傘都睜了眼,給傷員依次喂了湯餅,唯獨老孟一口沒動,披上滿是補丁的皮襖,獨自走出營房。


    “孟叔,你去哪?”李桃歌緊隨其後問道。


    老孟埋頭前行,沒有答話。


    李桃歌也不再問,默默跟在後麵。


    兩人上了城牆,來到甕城,老孟居高臨下,望著雪白靜寂的城池,輕聲說道:“這塊地方,是我太爺爺一磚一土夯起來的,寬一百三十八步,長九十六步,當年蠻子殺過了護城河,破了城門,卻在這裏吃了大虧,關起門來一頓亂射,填了幾百條人命才進入內城。我太爺爺就是這戰死的,屍首不知所蹤,或許跟蠻子一塊埋了,倒是省得再回家祭拜。回頭一琢磨,自己給自己挖的墳,是不是一場笑話?”


    沒等李桃歌答話,老孟自顧順著甕城前行,摸著雪下的牆磚,留有一串手印。


    兩人來到城頭,放眼望去,天地間唯有白色。


    老孟瞅著幹涸的護城河,自言自語道:“今年沒下幾場雨,護城河成了護城溝,我給鹿將軍提議,將河裏用尖刺填滿,保證一紮一個透心窟窿,鹿將軍準了,隻是謊稱沒有人手,讓老頭子一個人來幹。”


    李桃歌突然有些明白孟叔心境。


    老孟接著說道:“老頭子從軍三十載,不敢稱武勇,和餘瞎子一樣,對味道較為敏感,但我聞的和他有所不同,是將死之人的氣味。”


    北風大雪中,臉色鐵青的老者說出這番話,確實挺瘮人。


    李桃歌沒聽懂,滿臉愕然說道:“孟叔,誰是將死之人?小傘和玉竹都快痊愈了,難道他們的病情又有變數?”


    “你不懂。”


    老孟緩緩搖頭道:“何止是你,整個鎮魂大營,沒有一個人懂,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老頭子了。桃子,你還記不記得,叔叫啥名字?”


    李桃歌點點頭,“曾聽您說過,孟書奇。”


    “書法的書,奇異的奇,以後立碑的時候,千萬別刻錯名字,要不然燒紙燒到了別家,老子會生氣的。”老孟自嘲一笑,再次問道:“今日二十幾了?”


    “二十九。”李桃歌如實答道。


    “快要到除夕了,這年,恐怕是熬不過去嘍。”老孟歎了一聲氣,神色盡是哀涼。


    不知是冷還是怕,李桃歌打了一個激靈。


    兩人默默站在城頭,望著皚皚白雪,直至深夜。


    耳邊隻有瑟瑟雪落聲。


    猛然間。


    大地隱隱震顫。


    一道黑線從小到大,映入眼簾。


    馬蹄聲轟鳴如雷。


    老孟滿足一笑,似乎是放下心頭重石,“來了。”


    李桃歌睜大雙眼,桃花眸子裏盡是驃月鐵騎。


    鋪天蓋地,足有幾萬之眾。


    新年至。


    大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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