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善祥讀完一件稟帖,東王點點頭表示許可,或是“知道了”,搖頭自然是不準,需費斟酌批覆的則說:“交翼王!”等到翼殿擬了批文,再送到東殿來給東王看過蓋了印,交北王會閱,然後發出。如此讀了十來件,善祥口幹了,秀清也聽得疲倦了,走過來托著善祥的香腮,笑問道:“累了吧?看看還有什麽要緊的念一念,不要緊的你就瞧著辦吧。”


    善祥看了手中的稟帖,知道東王關心北伐的事,說道“是燕王發來的戰報,恐怕要念一下吧?”


    “你念,你念!看他們打到哪裏了?”


    不料善祥嬌聲叫道:


    “殿下,燕王退兵了。我念給你聽:‘我軍兵抵舒城,為大隊妖兵所阻,衝殺數回,不得北上。委實北路妖兵甚多,兵單難往,謹先撤回安慶,聽候後命。’”


    東王腦中突然轟地一下,驚得發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奪過秦日綱的稟帖,那雙粗獷的暴眼橫掃豎瞄。他識字不多,大意卻還明白。一點不錯,是秦日綱退兵了。他一蹬足,把稟帖摔到地上,恨恨地罵道:“這個秦日綱,好大膽,敢違抗我的軍令!”


    善祥徐徐拾起稟帖,說道:“燕王作戰一向勇敢,恐怕是有難處,曾立昌的十萬人不是一下子就垮了?”


    “不許提曾立昌!”


    東王火上腦門,瞪了一眼愛姬,嚇得善祥慌忙住了口。東王平時何等寵愛,不料一下翻起臉來,如此兇惡,不禁心酸委屈,想來女人不過都是東王的玩物。嘟噥了薄薄的櫻唇,盈盈欲淚。瞧著東王不再吩咐,便一步步退出了判事房,回到紫霞塢大哭了一場。


    善祥走了之後,秀清竭力遏住怒火,冷冷地思考,秦日綱果真是被迫撤軍的嗎?看來不像,曾立昌當時都曾順順噹噹地從舒城經六安北上,秦日綱怎會才一交鋒就退了下來?必是背後有人指使,這個人,除了天王,還能有誰使他敢於對抗東王的軍令?他想起那天為了命令日綱北伐的事去天王府“取旨”,這位天王就很不願意,一定是他暗地裏指使秦日綱這樣對抗的。秀清越想越覺得是真實無疑,越想越嫉恨惱怒,一雙陰鷙的目光凝視著窗外,仿佛望穿了天王府,看到了那個在他掌握之中的天王,


    “哼!我為他日夜操勞,打下了這座江山,讓他穩穩噹噹做天王,他卻忘恩負義,竟敢與我對抗!”他蔑視地想,“我要讓他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他叫來一名承宣官,命他去傳喚天王府女官楊水姣到東殿來問話,此人是被秀清收買了安插在天王府的心腹。水姣來後,被帶到聽事處船形大廳,東王道:


    “楊水姣,怎麽好久沒有來稟報天王府的動靜了?”


    誰知楊水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道:“奴婢早想來了,誰知被天王陛下打了五十大棍,下不了床,今天還是一蹺一拐來的。”


    “為什麽打你?”


    “燕王從安慶回來,見過東王之後,便去見天王,奴婢悄悄隱藏在殿外竊聽他們說些什麽,好報與殿下知道。誰知被人瞧見了,報與天王。燕王走後,天王便命人將我抓去審問,為什麽膽敢竊聽君上講話,受誰指使?奴婢不招,就將我打得皮破血流,好不狠心!殿下,你救救奴婢,脫離苦海,調到東殿來吧,不然要被天王打死了。”


    “那末你可曾聽清天王與燕王說些什麽?”


    水姣其實什麽也不曾聽清,為了表功,想當然地胡說一氣道:“隻聽見說打仗,打仗什麽的,還提到東王殿下。”


    “聽到講北伐的事嗎?”


    “聽到了,還談了好多時候。”


    東王怒氣勃勃,料定是天王指使秦日綱抗拒北上,第一個想法是立即把秦日綱調回天京來治罪。可是自從曾立昌的援軍覆滅以後,北伐的事極不得人心,又拿不出什麽抗命的憑據,若是治日綱的罪,天王和北、翼二王一定會出來為他講話。不如直截了當拿天王來出氣,殺殺他的威,叫他下次再不敢和自己作對。


    於是半個時辰之後,東王擺起了全副儀仗,前往天王府,說是“天父降凡了!”那儀仗,前後侍衛親兵一千多人,荷槍佩刀,或騎馬,或步行,以十對大鑼開道,接著是幾副似通非通的官銜牌,“勸慰師聖神風”,“禾乃師贖病主”、“左輔正軍師”、“真天命太平天國東王楊”,然後是各色繡旗百餘麵,又是絨彩鳥獸數十對,隨後是洋縐五色巨龍,長約二十餘丈,高約一丈多,比天王進城時的彩龍又長大得多了。那龍舞將起來,猶如天龍行空,張牙舞爪,吞雲吐霧,隻見龍,不見人,呼呼生氣,直可驅風喚雨,遊天耀日,靈靈霍霍,騰騰躍躍,倏然破空而去。一隊鼓樂緊跟在舞龍之後,吹吹打打,這便是有名的“東龍”。奏樂過後,緊接著一隊隊的提燈、提爐,都由穿著彩色服裝的妙齡少女款款提行,這後麵是一桿黃綢大纛,旗上繡著“真天命太平天國東王九千歲楊”,這是東王特意仿照天王禦用的“真天命太平天國”龍旗,並突出了“東王九千歲”幾個字,使人們印象中有東王隻差天王一步的感覺。大纛後麵才是一抬黃緞金頂大轎,由五十六名轎夫抬著(按規定天王轎夫六十四人,東王隻可用四十八抬大轎,而東王還嫌太少)。那頂大轎前後繡上龍鳳彩紋,大到像一座小屋,轎內左右各立了一名童子,捧著拂塵和描金茶壺。清朝慈禧皇太後乘坐的圓頂金輦,高一丈五尺,飾以鏤金龍鳳,由六十四名太監抬著。東王的金頂大轎與之相比,也就差不多了。大概是有意和歷史開玩笑,這兩名童子被戲呼為“僕射”——這可是古代宰相的官銜,太平天國本著對歷朝封建的叛逆精神,簡直把古代宰相踩在腳下當奴僕看待了。不過他們自己訂的官製,等級的森嚴,封建氣息的濃厚,更超越了前代。大轎之後是東殿丞相、尚書等官員數百人騎馬隨從,然後又是一條巨龍,在鼓樂敲打聲中淩空狂舞而進。迤邐來到天王臨時行宮(即北王府)前停下,承宣官上前叉腰大呼:“天父降凡,快喚天王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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