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來來來,我正有事與你商量。」我笑著舉起你的信抖動著詐稱,「左部長到南方去考察,路過省城,約我去匯報縣裏的情況,並有要事相商。這個報告是我們共同敲定的,你我誰作都一樣。時間緊迫,老搭檔,也就隻好請你代勞了。」左林原是中央下到基層調研的,在昆陽任職兩年後,寫出了很有分量的理論文章,中央十分看重,調升他任中央農村工作部副部長。左林覺得我在浮誇風甚囂塵上的時候,還能實事求是,在基層幹部中,實在是鳳毛麟角,就提拔我接替他的工作,他又把昆陽定為自己的「點」,定期要我向他專題匯報,他也經常來電來信指導。我這麽一說,副書記當然信以為真,何況開大會能作主旨報告,在人們心目中,那是權力的象徵,對於這種恩寵,他當然欣喜若狂。他當即昂著頭像祈神一般發誓,他一定作好這個報告,並精心組織討論。還十分關切地說:


    「尤書記,如今這車票十分緊張,今天肯定買不到票。而左部長又不能等,大哥,你看是不是把農場裏的拖拉機調回來送你?」當時,正值國際對華封鎖的三年困難時期,我們的路上少有車跑,車子沒有油吃。昆陽到省城隻有一輛客車來回跑,車上還背著個大氣包;慢吞吞地走似牛吼,而且經常拋錨路旁,一修就是兩、三點鍾,汽車往往變「氣車」,還不如騎輛自行車灑脫。副書記的建議倒是個辦法,可是在交通工具極端罕有的年月裏,老百姓對乘車的人,就害紅眼病。前年他還在區裏工作的時候,到縣裏開會乘拖拉機堤上走過,一些人就曾冷言譏誚說:「書記出朝,地動山搖。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今天,如果說乘拖拉機專程去省裏,還不知道大家會怎麽咒我。如果進一步了解我是去看一個右派,那麽自己定會遭千人罵,萬人唾,摔個大跟鬥,從此一蹶不起且不說,說不定別人還會雪上加霜,推波助瀾,進一步將你往火坑裏推。於是我決定騎自行車走,可我煮熟的鴨子還嘴硬,我拍了兩下副書記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


    「老夥計,你難道不知道我是昆陽的地頭蛇,車站裏的熟人多,他們留下的機動票,不給我還能給誰呢?」


    第六章夜茶品夢 16星夜兼程,尤書記往救棟樑士;咒語頌詞,虢棟臣轉念一瞬間2


    說過之後,我就走出了大禮堂,回家騎上那輛久已閑置的自行車上了路。一條喏寬的車路上,就是沒有幾輛汽車跑,馬車、牛車、驢車倒不少,最多的還是人拉的車,這些車在車路兩旁牽線砌牆,驢喧馬叫、熙熙攘攘、好不熱鬧!這兒簡直不像江南的汽車路,倒似北國趕集的驢馬道。五月,天氣雖熱起來,但上午的氣溫還低。自行車穿行在驢馬封閉如河道的長巷子裏,速度很快,耳邊風聲忽忽,真有一種「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令人十分愜意的感覺。偶爾一輛破舊的汽車駛過來,如不堪重負的老漢背著個大包,東偏西倒,喘著粗氣,嗷嗷叫,仿佛一頭受傷的怪獸,闖入了喧囂的集市裏。


    時間過午,驕陽肆虐,直射脊背,讓人火燒火燎,驅車趕路,人們汗下如雨。汗水灌進眼裏,澀澀的,如眼裏梗著沙粒;好久沒有喝水了,火風直灌進去,口中的津液被風幹了,唇舌像開了坼的幹涸的田地。走下坡路還覺得爽快,逆著行上坡路,那簡直要命。坑坑窪窪沙路上,我的車行好似狂濤中顛簸的小船,酗酒後蹣跚的醉漢,有時更覺得頭暈目眩。中午過後,熱極了,人仰臥路旁飲水歇息,驢馬卸駕溝裏喝水。可救人急如星火,我不敢絲毫懈怠。由於上路急迫,未帶茶水,渴極了,路旁有人家,就討杯水喝,買碗飯吃;無人家,就下到河溝與牛馬同飲。心裏老惦念著,你那麽聰穎,那麽勤奮,那麽堅強,是棵壯實的苗子,任其發展,定成構建大廈的棟樑之材啊!如今為了拯救新荷,就這樣讓自己毀於一旦,豈不可惜?我如果走得更快些,也許還能見到你,改變你自戕的主張。我走呀行呀,太陽下山接月亮,晝夜兼程,第二天晨光初露的時候,我穿過「路橋」,經過哨卡的詳細盤問之後,循著別人指點道路,車輪碾過柔軟的草地,總算來到了一中隊的茅屋前。


    當年,自行車也是個罕物,騎自行車的人,幹部教師中都不多見。這麽有身份的人來此探望,無異於達官下天牢探望死囚,大家覺得蹺蹊新鮮,都圍攏與我攀談:


    「唉,太可惜了!這個竹海,他學識那麽淵博,學習又那麽勤奮。就是在這般艱難竭蹶之中,還是不知疲倦地學習。每天除了勞動,就是讀書,他讀著睡,睡醒讀。他說他是隻背負著重殼前進的蝸牛,他要不懈努力,爬上百尺竿頭。」


    「篤情的人為了情,就是要他去拴住太陽摘月亮,他也會毫不猶豫。好端端的一對情人,卻一定要逼著他們勞燕分飛,他活在這冷冰冰的人世間,還有什麽意思。端陽還未到來,他已效屈原隨流水,走了。這是一種維護尊嚴的抗爭,這是一種脫離苦海的解脫,這是一種保護心上人果決的英勇的舉措,這是千古最純真的愛的升華!他有種,做得絕,幹得對!」


    接著大家七嘴八舌說起了你的近況。以前你總愛唱歌說笑,不管遇到多麽大困難,你總是豪情滿懷地帶領大家去應對;有誰意誌消沉,你千方百計去點燃他的希望之火。他們還說,那時,大家的意誌消沉,隻有你始終高擎著希望的火炬。可自從池新荷來農場探望後,你變成了另一個人。春水漣漪般的笑麵,變作了鎮日滿布愁雲的苦瓜臉。此後再也聽不到你唱高昂激越的《黃河頌》;你緘口不語,不思茶飯,走路弓腰,連個子也矮了一個頭。沉沉的死氣取代了勃勃的生氣,似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改變了舊容顏。痛苦的思想磨盤,這樣磨了一個月以後,你呆滯的眼睛突然又發射出異樣的光,昂首星月,你又高昂地唱起了《黃河頌》。第二天,你去小河口搬運貨物歸來,望著天上的滾滾烏雲,你還反覆叮囑同伴,天變了,要注意增添衣服,小心著涼。你又和往常一樣,抱著一摞書,走進了「鵲橋居」。誰知道就在這晚風雨雷電肆虐的半夜,你,你,你竟然一頭紮進狂濤惡浪,遠他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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