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夜茶品夢 8巨人頤指氣使抹幼芽,崎嶇用心良苦傳瘋話3


    同來的那個幹部,也是學院裏握了一定權柄的宣傳部門的整風運動的知情人,聽到來人的說話,首先為他捏了一把汗,這不是典型的右派言論嗎?如果檢舉他,能抓住條中央一級的大毒蛇,他不是可以立大功?但他隨即又想到,以他現有的能量,可以任意把什麽小人物當作毒蛇抓,可要抓這種大毒蛇,就比登天難。到頭來,羊肉吃不到,反沾上一身腥臊。這些年來,特別是近一年,他看慣了怪得太多的離譜的事,同一句話,出自高層領導之口,是真理,是指示。自一九五六年三月,至一九五七年六月,領袖南巡作指示,最高國務會議、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作報告,tam城樓召集民主黨派人士和無黨派人士座談,他不也同意鄧子恢收縮農業合作社的規模?不也聲稱自己支持王蒙、劉賓雁,還說他們做得不夠,隻寫了地方能出官僚主義,難道中央就不能出?不也說過高校實行黨委製不合適,要章、羅組織人調查研究一下,提出相應的對策來?甚而至於公開號召大家要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引導大家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各級領導,甚至黨中央。可到頭來,鄧子恢被撤職,長期打入冷宮,整風中,下麵的一些人在他的思想指引下,也說了許多這這樣的話,可他後來,腰河裏漲大水,製定了與他這一年多來說的意思相反的六條政治標準,就將下麵說過這樣的話的人,通通都打成了右派。其實,要是用這六條來衡量他自己,他豈不是個比別人放毒更全麵的貨真價實的大右派。隻許官家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幾千年的封建統治一脈相承,今天一時還難以改變。崎嶇是割據一方的方麵大員,是護衛太陽的青雲,遠比賈府焦大的地位高,當然是高官,他說的不也一樣是真理,是指示,即使領袖目前察覺了他的一些不妥的言論,咬住他,他不也可以抓住領袖近年來言論的眾多的小辮子,回敬他。我們的領袖是絕頂的聰明人,他又何必以釘子去碰鐵,雙方都碰破頭。既然領袖暫時對他的態度都如此,而他隻不過是一個大學的小小的宣傳部長,無名小卒,根本奈何不了他。因此,如果他檢舉了首長,領袖暫時不會管,而首長一怒,就依據六條政治標準,說自己反對領導,惡毒地攻擊黨,這頂不輕不重的右派帽子,就會不偏不倚地戴在他的頭上,他吃不了,隻能兜著走。可是,如今他在這裏跟著來人胡說白道,來人會高興,竹海不敢去匯報。他腳踏兩隻船,這邊呼爹,那邊也喊娘,日後自己東方不亮時,也許西方會給他開綠燈,那不是太陽下山後,他又有月亮?為自己今後計,迎合來人的心意、向首長暗送秋波、顯示自己對首長的忠心耿耿,乃是上上策。因而他故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


    「竹海,你知道嗎?正如領導同誌剛才說的,說話不留聲,運動中檢舉的不實的材料,誰也不會去作證。搞運動嘛,就一定要聲勢大,因此,檢舉的右派言論的材料,隻有一個人檢舉就作數。隻要將這些材料羅列上報,相當縣一級領導整風的五人小組批下來,劃為了右派,大家同聲口誅,一致筆伐,即使是個最清白的人,他的罪惡也罄竹難書;這可憐的烏龜被抓進了罈子裏,就永遠跑不掉;釘子釘鐵,他的名字刻上了永遠不可磨滅的銅板冊,遺臭萬年。反右是與階級敵人的真刀實槍的鬥爭,除惡務盡,錯打幾個又有什麽關係,怕就怕有人漏網,大家都脫不了幹係。俗話說得好,『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萬骨』能有幾個不是冤死的。竹海,還是領導同誌說得好,是非曲直,冤與不冤,罪與非罪,嶽飛秦儈,永難區分,待到公正無私、至高無上的時間審判長宣判時,也許在十年、百年、乃至千年後,到那時,當代人塚中的枯骨早已化為土,還談什麽是非曲直,嶽飛秦檜。鬼門關前冤魂多,誰知他是忠魂,還是厲鬼,嘿嘿,多你一個忠魂,或者少你一個厲鬼,那又算得了什麽!如今,橫在你麵前的唯一的路,就是如首長指出的,不分黑白,不辨是非,做隱晦韜光的哥白尼,不做劍拔弩張的布魯諾!留得青山在,日後就會有柴燒。」


    那個部隊幹部見他諂媚與傲慢互出、顏麵陰晴相間的尷尬像,不知說什麽好。他十分尷尬地笑了笑,就十分尷尬地走出了門。學院裏的那個幹部也跟著他十分尷尬地笑了笑,也十分尷尬地走出了門。他們出去後,我哭笑不得,也隻好尷尬地笑了。在裏屋的人都走出來,開始他們反映遲鈍,也覺得很尷尬,但不久他們就活躍起來。他們張開雙臂,躺到沙發上,開懷地大笑,一個說:


    「『嘿,奇哉怪也,那個人說了半天,說了這麽多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瘋話,根本沒說出我們究竟是對還是錯,真是怪也奇哉,神經病!』


    「你管他什麽神經不神經,總之,此行他沒想得到什麽,我們倒大有收穫。他總算為我們拔掉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這塊牌子,讓我們這些『狗』也有機會走進租界內的外國人的公園。」另一個手舞足蹈地也在沙發上跳起來,指著這寬敞明亮的房間說,「夥計們,如今我們在這外國人的公園裏徜徉,多麽愜意嗬!我們盡情地歡樂吧,恐怕我們今生今世再也得不到這種享受啊!」


    我雖然也加入了這個暫時的的歡樂的隊伍,但心裏老是不踏實。如今反右才到省城,洪鷁老師暫時還很安穩,為什麽首長要傳消息不直接傳,還要轉彎抹角找到我這個已刻上右派銅版冊的人來傳?老師桃李遍天下,省地縣各級那個地方沒有得意門生,為什麽不找他們,偏偏找我這個現已身陷囹圄,無法傳遞信息的人來傳?我冥思苦想千百遍以後,終於得出了要領:現在不是首長要我傳信息給恩師,而是恩師通過首長將信息傳達給我。老師深知我堅持真理、寧折勿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格,告誡我在特地的形勢下,為了「瓦全」,隻能「屈」,無論如何要留住青山啊!今天中午仇虯筵間的談話證實了這一點。恩師如飛蛾撲火,捨身救得了他仇虯,可是沒有救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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