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使我感到心寒的是,一個多月,池新荷的來信,已如斷線風箏,久不見蹤影;我的去信,也如泥牛入海,無一絲兒消息。我苦苦地尋思,久久地癡想,是不是寧折勿屈的她,處境比我更糟糕?是不是她寧肯玉碎,不為瓦全,終日怒氣沖雲天,壓根兒忘記了天這邊還有個我?是不是她已得知我不祥的消息,她摔斷了琴弦,緊鎖著歌喉,鎮日地孤零零地豎眉瞪眼生悶氣?是不是她久已不高歌《黃河頌》,天天隻哀吟《黃河怨》?我晝不能餐,夜不能寐,隻想回去與她促膝好好敘一敘,抱頭恣意哭一哭。削卻離愁山,填平怨恨海,重續斷弦,求得破鏡能圓。可是如熾火迫切的請假要求,竟招來暴風驟雨的嚴詞訓斥。我黔驢一鳴之後無他計,隻好終日麵對哭喪著臉的南山幹著急。


    等呀,等呀,終於等到了那一天。浮頭魚抓光了,輪到了抓我這條沉潭魚。那些天天到潭裏來捕魚的人說,如今水攪渾了,天羅地網也撒下了,就是最滑頭的鯰魚也會暈頭轉向,逃不掉。說我如果還避重就輕兜圈子,或者死賴不認帳,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他們逼著要我竹筒倒豆子全交代。可是豆子在哪裏?我交代什麽呢?說小學實行五年一貫製,不符合中國國情,已被定性為攻擊教育革命,為封建統治者塗脂抹粉;反對蘇聯,破壞社會主義陣營的大團結。接著,在我的名字上打上紅叉的滴血的大字報、漫畫貼出來了,說我是儲安平的孝子賢孫,是替他的黨天下的謬論吹喇叭的吹鼓手,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急先鋒。這些別有用心的人睜著眼睛說瞎話,硬要把溫順的羊誣陷為兇惡的狼,我還有什麽可說的,於是我隻好沉默,沉默。可是打家劫舍的強盜既然出動了,他們又怎麽會空手而歸呢?你什麽東西也沒有,那他就剮你一層皮!你想沉默,他們怎麽會讓你沉默?於是,白天他們厲聲吼叫如轟雷,憤怒的拳頭似雨點;晚上讓人輪番監守著寫反省,還說什麽就是要用車輪戰,攪肉機,攪得我暈頭轉向,體無完膚,看我的嘴還硬不硬。開始我曾想,真理決不可褻瀆,士可辱而不可屈,謊言必須揭穿,狼披的羊皮必須扒掉。我憤怒地追問大字報材料的來源,指斥他們無中生有,可回答是「右派不老實」的狂吼,雨點般的拳頭。如此循環往復七八天,勇士們也焦頭爛額、極度疲倦了,於是車輪戰歇了,攪肉機停了。但是,「莫須有」的罪名,卻一項也不少,加上態度極端惡劣,我就被認定為右派,關進了一間看守極其嚴密的反省室。


    第六章夜茶品夢 7昆江湧浪,眷眷揮淚送學子;南山淒雨,拳拳愧對父老情3


    這原來是學校辦公樓底層堆放雜物、打掃衛生工具的收藏室,如今將雜物堆放一邊,另一邊就讓我們幾個極右打地鋪。小窗塵封蛛鎖,室內黑黢黢的,晝夜沒有明顯的分別,專靠一盞昏暗的電燈照明。學校裏的人如蟻群,處處似蜂窩鬧鬧嚷嚷,但此地卻人跡罕至。隻有鼠族蚊類,在這裏麇集喧囂,它們整天不閑,吱吱呀呀、哼哼嗡嗡地奏起仙樂。幾隻從破窗裏鑽進來的飛蛾,冒死向燈光猛撲。它們真是快樂的天使,使我們這幾個徹夜不眠的人感到幾分慰藉,而不至於那麽寂寞。一日三餐有人送飯,室內還有便桶,大小便不用出門,設備等同賓館。門外日夜有人護衛,安全不亞於將軍。領導怕我們閑得心發慌,就布置我們寫寫畫畫,地做坐椅膝當桌,鎮日依樣畫葫蘆,寫了一遍又畫抄一遍,這樣寫寫畫畫了一天有一天。不願抄寫的他們也寬容,交上張簽名的白紙也作數。我終日什麽也不想寫,可腦子一刻也不得閑。白天,透過那寬窄不過三尺、滿積灰塵的玻璃窗望南山,雨霧蒙蒙什麽也看不見,夜晚,苦雨淅淅漓漓風淒淒,僵臥地鋪翻愁腸。


    二十幾歲的壽命不算長,但比起隆中對策、話說三分天下的諸葛又能差幾春?人家少年成就英雄業,可如今自己卻翻作籠中鳥。過去自己雖也曾焚膏繼晷,立誌報國,一心想創偉業,怎麽轉瞬倒變為了階下囚?我家祖祖輩輩守貧賤,世世代代居大山,應該說一塵不染,一個家無長物的人,怎麽竟然是資產階級?我捫心自問,我一天除了睡覺外,連吃飯睡覺,都在背誦唐詩、推演數學物理公式,用古今優秀的文化科學知識武裝自己的頭腦,我有什麽錯?打開了知識這個窗口,我確實認識了這個世界無比的精彩,對它的歷史、現實與未來,有了鮮明的認識。我深信知識不是細菌和病毒,它決不會戕害我。那麽問題又出在哪裏?我握著窗欞,對著南窗問南山,窗外隻有風淒淒、雨淅淅、霧蒙蒙,我隻覺得眼前黑黢黢,路茫茫,不由得一陣陣心沉沉,淚潸潸……


    那麽問題究竟在哪裏呢?突然眼睛一亮,一件事驟然凸現在我眼前。剛解放時,帝國主義的預言家們曾預言,上海是個大染缸,**人紅著走進來,隻能黑著走出去。可是,我們**人在紙醉金迷的南京路上站住了腳跟,不僅沒有被染黑,而且紅得發亮,預言家們的預言徹底破產了。那麽知識是不是也是個大染缸呢?我心裏惴惴地這麽一想,不禁眼前一黑,覺得自己已深深陷沒在這太平洋一般大的染缸裏。不是嗎?不讀書,是貧農,是無產者,心紅根子正,長出的苗子、結出的果子全都紅彤彤。與我同根同源的無產者,他們不識幾個字,可他們是響噹噹的貧下中農,有些人入了黨,當上了村長、鄉長,成了人們心中的偶像。可是我讀書得到了知識分子的頭銜,就屬於資產階級。資產階級的右翼是資產階級右派,當然是怙惡不悛的階級敵人,那麽資產階級的左翼的左派,也不過是改造好了的資產階級。這豈不是說知識分子與資產階級分子應該完全劃等號?一個貧農兒子讀了書,有了知識,就變成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那麽,大大小小的學校,豈不都是大大小小染缸,而汗牛充棟的書本,浩如煙海的知識,豈不都是骯髒的染料?難怪秦始皇要坑儒,項羽要焚書,清朝要大興文字獄!難怪韓非子著《說難》,難怪人說劉項從來不讀書!因為,「萬言不值一杯水」,直言不諱、鑿人脊樑,就會招來殺身禍。「出不入兮往不返」,在崎嶇險窄政治征程中,永遠沒有回頭路。紅染成黑,易如反掌,褪黑變紅,難於登天。如今要褪盡知識黑漆的玷汙,還我一張無知的白紙,那是白日做夢!一著之失,全盤皆輸,看來李斯哀嘆不能再出東門、牽黃犬、獵下蔡的命運,正在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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