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喜的當天,從石碼頭通往縣政府的那條街上,張燈結彩,鼓樂喧天;兩旁攢動的人頭,將街道堵成一條窄狹的長巷。各區的代表,抬著報喜牌,像新年耍龍舞獅一般,盛裝登場。縣政府門前搭了個高台,台上高懸著報喜台三個大字,台柱上莊嚴地貼著幅對聯:


    高舉偉大三麵紅旗;


    趕超英美兩個強國。


    台上遍插三角彩旗,台正中向左右各斜插了一麵大紅旗,分別繡著擂、帥兩個黑絨剪就的大字,戰鼓擂得震天價響,好一個讓人望而生畏、倒吸冷氣的比武台。台下,兩頭獅子配合著鑼鼓的節奏,或騰躍,或翻滾,好似錢塘江上的子午潮。觀者如堵,人流如織,街道兩旁封閉的人牆就是河岸,使人仿佛置身於波浪滔天的長江岸邊。地委高書記、縣委書記和縣長,在台上來回踱步,不時看看手錶,翹首望著江流的入海口——街道的盡頭,真讓人想起古人遠眺長江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千古名句來。可始終不見報喜彩舟的影兒,他們心焦萬分。這頭心焦,那頭報喜的區社領導,心裏更急,不過,他們的腦子都沒有毛病,都知道這不是賽跑,跑在最前麵的,就能獨占鰲頭,勇奪第一。而往往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長江後浪推前浪,後來居上。後報產量的,隻要昧著良心,大筆一揮,就一定超過先報的人,因此他們都按兵不動。


    來了,你們看,來了!台上的書記將手掌罩在眉宇上,驚喜地尖叫起來了。不知是哪個區社的性急的鰱子魚沉不住氣,經不住別人在水中一攪,立刻跳出來了。台下的人的撥浪鼓似的頭,聞聲即刻轉向注視著江流的入海口,也發出撼地驚天的呼叫:


    來了,來了,真的來了!


    擠擠挨挨的人群紛紛後撤,街道上即刻空出一條巷道,好像飛速前進的艦艇,在江麵上劃出一條深深的水溝。看到了,看到了,人們都看到了!巷道的盡頭,四個畫著粗黑劍眉、麵敷粉脂、身著鑲著紅邊武士裝的英俊的青年,抬著報喜牌,莊嚴地闊步前進。後麵緊跟著的是每個成員也化了妝,表情如泥塑木雕的菩薩一樣嚴肅。他們機械地頻敲鑼,猛擊鼓,鼓著葫蘆般的腮幫吹喇叭,咚鏘咚鏘,嗚裏啦裏,一個勁兒地喧囂。真像舊戲舞台上的大將凱旋歸來時前行的儀仗隊。大將終於出場了,區委書記、區長以及他們率領的狼牙虎將——公社社長登場了,他們雖然沒有化妝,但從頭到腳跟,一身簇新。平日鳥窩似的頭髮,今天梳得光溜溜的,即使是長於緣槐的螞蟻,使出渾身解數,此刻也不攀緣上去。平日歡蹦亂躥地瘋長的零亂如雜草的拉撒鬍子,此刻也被野蠻地拔盡刮光,上嘴皮、闊下巴似巴黎的協和廣場、莫斯科的紅場一般,現出前所未有的空闊。平日深藏不露的或歪或正、或圓或扁、或寬闊如撮箕、或窄小似瓶口的氣象萬千的嘴巴,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此刻,在如火爐一般的烈日下,人們赤膊也難耐奇熱,隻想扒下一層皮來透透氣。可這些大將,白色長袖襯衣納進褲腰裏,黑色西裝長褲上寬皮帶緊緊地繫著。平日的光腳丫穿上了襪子,草鞋換成了皮鞋,很將軍的風度。隻可惜近年來破舊立新的革命太徹底,劇團裏的龍袍帥旗都被燒光了,不然,身上再罩一件帥袍,背上插幾麵將旗,那該有多威風!他們左顧右盼,莊嚴地向人群揮手致意,儼然是不可一世的救世主。市民則衷心仰慕,報以熱烈的鼓掌和雷動的歡呼。街道兩旁的機關、商店、工廠、學校,燃放鞭爆恭迎。那比熾熱的太陽光還火爆百倍的熱鬧勁兒,即使你搜盡浩如煙海的詞庫,找出最恰當的詞語來形容,也會顯得蒼白無力。威嚴神聖的隊伍,高視闊步,行進到比武台前,如迎接來訪大國元首鳴放禮炮那樣,三眼銃接接連連驕傲地高歌起來,率領著瘋狂的鼓樂與嘯呼的鞭爆,合奏出了一曲格調高昂的交響樂。交響樂暫歇,報喜隊的主帥——書記或區長,就迫不及待地領著全體部將高呼:


    敬愛的地委高書記、敬愛的縣委領導同誌,請接受xx區區委和全區人民公社的的報喜!今年我們在地委、縣委的英明正確領導下,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奪得了畝產xxxx斤的好成績。讓我們縱情高呼:**萬歲!毛主席萬歲!三麵紅旗萬歲!


    此刻,台上走下兩名裝扮一新的武士接過報喜牌,放到報喜台中央,接著地、縣領導帶頭鼓掌,揮手向大家致意,提高嗓門,簡直像念快板詞一樣齊聲高呼:


    同誌們辛苦了。黨感謝你們,人民感謝你們,我們感謝你們,我們向你們致敬!**萬歲!毛主席萬歲!三麵紅旗萬歲!


    接著,領導們彎腰三鞠躬,三眼銃嗵嗵嗵鳴三響。接著,鑼鼓樂、爆竹雷、口號潮,一個調子、一個勁兒喧囂。就這樣,報喜隊一茬又一茬地過去,喧囂聲一浪高過一浪,以產量高低為序,一塊又一塊的報喜牌,自左至右,蟬聯魚貫,排列在台中央。這真是昆陽亙古未有的盛大節日。


    下午四點多了,結成競賽對子的過虎崗區與浪拍湖區的報喜隊還沒有露麵。他們不是攪動水,就爆出水麵的鰱子魚,他們是處變不驚的沉潭鯉。原來昨晚,過虎崗區調來一條運貨的大船,載著報喜的用具和報喜的人員,半夜裏就悄悄地停泊在輪船碼頭。船艙被遮掩得嚴嚴實實,烈日炎炎,艙裏熱得像蒸籠,為了保密,箬篷也不敢裂一絲縫兒透風,仿佛裝進罈子裏的醃菜,罈子裂縫透風,醃菜頃刻變味。他們隻在箬篷上鑽了個指頭大小的洞,姚令聞的一隻眼睛緊緊貼在上麵,注視著乘船來報喜的人由此登岸的情況。又重金雇用了兩個機靈鬼,流水般地在街頭穿梭,打聽各區上報的產量數字。又布置沿街他熟識的一些的店鋪夥計,也為他關注此事。他還派人像查戶口一樣,遍查了停泊在輪船碼頭上的每一隻船。他最擔心尤瑜這猴頭乘隻有他們區才有的拖拉機的優勢,快速襲來,讓自己措手不及,於是又派人帶著望遠鏡,站到昆陽的最高樓眺望。可是望穿秋水,不見伊人。他要求所有去探聽消息的人,尤其要注視白浪湖區的動向,就是大海撈針,也要把他們上報的數字弄到手。如果誰弄到了這個數字,是幹部,越級提拔;是群眾,招為國家職工。密探派出了不少,各個區上報的數字都已掌握,唯獨不見尤瑜及其報喜隊的蹤影。這使他焦躁萬分。他曾讀過二戰的歷史,英國的蒙哥馬利元帥在北非與法西斯德國的隆美爾對陣的時候,蒙哥馬利的幾十萬軍隊,好像蒸發了一樣,一下子在沙漠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英軍發起突然襲擊,出其不意地打垮了德國法西斯被吹噓為戰無不勝的王牌軍,一舉扭轉了盟軍的被動局麵。難道尤瑜也有這種本事?果真如此,那自己隻能像項王自刎烏江時長嘆,乃天喪吾也。但是,他不信,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花花公子的尤瑜竟有這種通天本事!他想,尤瑜大概覺得自己與領導的關係很糟糕,看清楚了自己走麥城的命運,害怕與他較量,臨陣退縮了。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他的思想像水車上的車葉那樣翻轉,攪得他寢食難安。他平日最注重儀表形象,在大家以不修邊幅為榮的革命年代,他經常穿上筆挺的中山裝,領扣也要嚴嚴實實地扣上,可今天驕陽如火,他躺在密不透風的船艙裏,真像請君入甕這個成語所描述的那樣,他蹲在船上,正如蜷曲在一口周圍被熾火烤著的罈子裏,即使剝光了衣服,也還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大汗瓢潑像洗澡,他真像一頭爆曬得半死不活的大肥豬。他不禁自我解嘲地說,火燒中遊竟然燒到了自己的身上。四點多了,沒有報喜的隻剩下他和尤瑜。他想尤瑜如今名聲很壞,他破罐子破摔,產量遲報、早報,多報、少報,都無所謂。而他在領導心目中有著很好的口碑,他不能給尤瑜陪葬,不能與尤瑜一道吃西餐。他再也忍受不了,再也按捺不住了。四點多了,搜遍全城,還不見他的蹤影,再從外地趕來,即使乘坐拖拉機,也應該在五點以後。你尤瑜既然要我行我素,好吧,那就讓地、縣領導狠狠給你刮鬍子吧!於是他立刻命令掀掉船篷,整隊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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