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砍樹燒炭的,他們全是從濱湖的兩個縣調來的。他們下湖捕魚倒很內行,可上山砍樹,卻是大姑娘上轎,著實是頭一遭。但是,軍令如山倒,就是要用血肉之軀擋槍炮,他們也得上。可這砍樹燒炭,不是牽著猴兒變戲耍,要保證供應四十多座煉鐵爐木炭,就得真刀實槍玩命幹。不過,天無絕人之路,身為為萬物靈長,他們總會有辦法。彎腰平地鋸樹太費力,他們就伸直腰杆鋸樹幹。每棵樹留個一米多的高樹樁,排列得整整齊齊,如訓練有素的士兵的莊嚴在隊列,讓人看起來真舒服。砍樹應該砍大的,宰牲不應殺小雞。可是在這特殊的年代裏,在這特殊的情勢下,他們實在有太多太多的天才創造。他們說,可憐的小樹啊,我們本不想砍掉你,可是運送木柴時,誰要你不會臥倒,擋了我們的道?你誤了我們的工,使我們交不了差,那就對不起,必須攔腰給你砍一刀。你受了委屈,欲哭無聲,可我們也走投無路啊!你也得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可憐人的心也在滴血呀。就這樣,千山和尚頭,百鳥無蹤影。遠看,真像墓碑林立的墳場。


    至於燒炭嘛,山裏人燒炭先得挖個木炭窯,裝進木柴棒後點火燒。火候適度、木柴棒燒透時封窯澆水,才能燒出燃燒時不冒煙、燃燒時熱量高的木炭來。工序繁多,沒有半個月,燒不出一窯木炭來。如今是捏著粑粑等火烤,怎麽還能等上十天半個月?何況這些湖鄉漢子從來沒有見過木炭窯是啥模樣,雖然也曾經人指點,但還是捕風捉影,閉門造車,結果燒出來的或者不是木炭,而是穿著喪服的黑咕隆咚的木柴棒,或者幹脆變成了一窯灰。一窯木炭不過千來斤,一個煉鐵爐一天就將它吞吃光還不夠。縣建的四十多個土爐子要吃飽,一天該要多少斤?不過,大活人畢竟不會讓尿憋死,遭風暴雷霆般的痛罵過後的湖鄉漢子,他們也琢磨出了一些新門道。他們在溪澗旁邊挖一串張口朝天的葡萄窯,木柴棒剛剛燒黑,就引溪水澆滅。這樣,一天就能燒出幾十、甚至上百窯著黑喪服的木棒炭。更有甚者,放幹了一眼塘,權當大窯,把木柴棒堆放在裏麵,在柴堆周圍點火,燃燒旺盛的時候,火光沖天,晚上,映紅了整個天空。那壯觀的景象,恐怕隻有《三國演義》中描寫的火燒赤壁的大火,才能與之並駕齊驅。一個張開獅子大口的煉鐵爐,狼吞虎咽,一天就能吞滅半個山頭的木柴,要源源不斷地讓地區建的兩百多個煉鐵爐吃飽,那將有多少青山被削為和尚頭?而且,夾生飯吃進去肚子痛,這些著黑喪服的木柴棒,根本煉不出鐵!它們與砸爛的鍋鐵一道囫圇裝進窯,燒起來黑煙滾滾,不見火光;煉鐵的人,個個也被熏成著喪服的黑咕隆咚的木柴棒。開爐時,有的爐子木柴棒早燒成了灰,而收集上來的鍋鐵好似法力無邊的孫悟空鑽進太上老君八卦爐,一根毛髮都沒有受損傷。另一些爐子裏的炭好溫度高,鍋鐵與熔化的石頭結成一個大烏龜。似母雞屁眼小,雞蛋個頭大,煉鐵爐屙不出來。可是,沒有什麽事可以難倒聰明的阿凡提,他們就殺雞取卵,掀掉爐子,抬出這個大烏龜去報喜,說什麽半個月煉出了百噸鐵。然後又拆掉一批房子,運來泥磚,再建一批土法煉鐵爐,然後再煉再結一些大烏龜,然後再掀爐子再抬著烏龜再去報喜。……


    白浪湖區和過虎崗區的民工都在建爐子,白浪湖區在尤瑜的指揮下,爐子的圓牆腳下還砌了石腳或青磚,而過虎崗區就在泥地上壘泥磚。他們建造的速度快,曾多次受到各級領導的表彰,白浪湖的建設速度慢一些,屢屢遭到高達書記的嚴辭訓斥。,由於猛火燒,雨水泡,沒過多久,過虎崗建造的爐子一個接一個垮掉了。有的爐子突然倒塌得,壓死燒傷了人,層層封鎖不上報。後來上級雖然知道了,可是領導日前還照樣大力表彰,因為領導們懂得家醜不可外傳的古訓,怎麽也不應該說自家的閨女當婊子。為了自圓其說,不打自己的嘴巴,就高奏起什麽要奮鬥就會有犧牲、要學習新東西就得交學費的交響曲。還說什麽社會主義建設沒有現成的路,姚區長勇於探索,敢於創新,他就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優秀的領路人。


    說到這裏,尤瑜霍地站起來,又將半把碗酒一口喝光,透過窗欞,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望著漫天狂舞的雪花,十分激憤地大聲嚷道:


    你看,你看,這,這裏除了霸道,哪裏還有是非,哪裏還有天良?說過之後,還久久地望著天宇,仿佛定要天老爺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


    是非?天良?趙高指鹿為馬一類的事,在人類歷史上還少麽。自古以來,又何曾有什麽是非?又何曾有什麽天良?我覺得尤瑜經歷了這麽多事,應該見怪不怪,怎麽竟如此少見多怪,便著意開導他,還是古人說得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無是非感,庶幾無是非。遊魚子啊,我們這一類人最大的錯誤就在於太老實,凡事打破砂鍋問到底,查究實事辨是非。如果我們也人雲亦雲,是非莫辨,甚至故意閉上眼睛,把黑說成白,將非說作是,就不會沒有吃羊肉,也惹上一身腥臊,弄得如此狼狽。遊魚子啊,過去許多事,你不辨黑白,可今天為什麽要一反常態,去辨是非呢?這叫做叫花子背不起米,是你自討的,那又能怨誰呢。


    聽了尤瑜的憤慨的訴說,見他如此狼狽,我開始對他有幾分同情,但又覺得他慣常弄虛作假,指鹿為馬,今天別人這般對他,吃上苦頭,不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此我還是極其憤慨地指責他。可酒入喉,菜下肚,旺火烤得他周身暖融融,他並不在意我的斥責,他又繼續講他別後這段時間離奇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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