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些幽默風趣的話,當時塘上塘下,停止了勞作,像炸彈爆炸了一般,一片嘯叫、一片歡笑。有的人笑得前合後仰,差點摔倒在塘裏。人們歡樂的勁兒,達到了沸點,洋溢的熱氣,趕走了寒氣。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平日大大咧咧的好捉弄人的莽撞的尤瑜,此刻竟變成了個羞澀的大姑娘,臉蛋發燒,無所措手足。他倒掉塘泥下到塘裏來,沒想到,溜滑的塘基斜坡,挑著重擔上去艱難,反而能走穩,空身下來,情急之下,腳一滑,叭嗒一聲,像一截沉重的木頭倒地,滑到了塘中的稀泥裏,立刻也變成了四腳朝天的大團魚。緊跟著滑下的一隻箢箕,似乎也在故意捉弄他,翻了個身,拍拍實實罩在他頭上。塘裏狂笑的炸彈又一次爆炸了。人們忘無所以地拍手頓足,眼淚也笑出來了。


    你們別鬧了!人家一個知識分子,也能幹我們大老粗的牛馬活,已經十分了不起!你們還這麽刻薄地挖苦他,你們還是人嗎?那位頭髮花白的老農攘臂高呼,急忙出來製止。


    雞屎糞滓,雞屎糞滓,真像,真的像。你老先生真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描寫得這麽生動形象!那個頑皮子故意彎下腰,來回端詳倒在泥裏的尤瑜,繼續揶揄道。


    人家老師放下架子,這麽為我們勞動,你還這麽諷刺他,你,你簡直同地主**穿一條褲衩!村長見有些人鬧得太不像話,心裏火了,他一邊製止他們胡鬧,一邊俯身拉起尤瑜,老師,我們這裏是湖州野地,這些沒教養的蠢牛野馬說的,你隻當是放屁!他又轉過身來,招手對大家說,大家已經笑夠了,鬧夠了。誰還再鬧,收工後罰他挑十擔塘泥。同誌們,別再鬧了,現在繼續幹吧!說著挑上擔塘泥就跑。


    大家也跟著幹起來。那個大眼睛的姑娘,給尤瑜的箢箕裏上泥巴時,每一鍬都少一點。每上一鍬,都笑著瞟他一眼,似乎在說,我照顧了你,你得好好感謝我。


    在大眼睛一旁的一位矮個子姑娘乜斜著瞟了她一眼,一邊上泥巴,一邊小聲逗趣說:怎麽啦?花秀姐,還沒有過門,就這般愛老公,不知人家賣不買你的帳?她又轉過來神秘兮兮地對尤瑜說,老師,有這樣又漂亮、心腸又好的姑娘愛你,你真的有福氣!


    一個蘿蔔兩個坑,一個姑娘兩人爭。這下牛魔王遇上了孫悟空,有好戲看了。那位曾揶揄尤瑜是雞屎糞滓的的頑皮子,眨眼努嘴搭訕說。接著他躬身挑起一擔未上滿的泥巴,飛腳趕村長,村長,村長,你慢點走,我有要緊的話對你說。你可不能把吃進口裏的唐僧肉,吐出來讓狗吃!


    尤瑜在學校裏讀了十來年書,次次考試不及格,吃鴨蛋,他雖不以為然,但他的家裏人,特別是他冬梅姐,常以為恥辱,可這次趕來參加挑塘泥的現場考試,得到男女老幼的眾多評委的一致肯定,破天荒得了個滿分,他怎麽能不高興萬分呢?


    塘上塘下人穿梭,田野裏的歡笑衝上了九重霄。沒多久,太陽落水,大家笑語喧喧回家了。尤瑜想起花秀大眼睛裏頻頻送來的如花一般秀美的甜笑,樂不可支地跟隨村長走進村長的茅屋。這屋與其說是所茅屋,不如說是個放大了的收割後農夫曬在田裏的一個稻草棵子,是個標準的圓錐體。推開山洞似的門鑽進去,天暗下來了,兩人對麵卻不見人。點上燈,隻見原木的屋柱間開,中間也有小三間房,可是沒有牆壁隔開,實際就是一大間。右邊是臥室裏,沒有床架的床,上麵用繩子吊著的帳子。中間一間是堂屋,靠後牆陳放著農具,還掛著一些捕魚的工具。左邊一間是廚房,靠牆的一張黑黢黢的桌子,少了一條腿。真的是一覽無餘,家徒四壁。村長咳了兩下,又嘿了兩聲,不好意思的說:


    我,我,我這個破家,真的,真的什麽也沒有。讓你笑話了。


    你真是無產階級!不過真正的無產階級有什麽不好?一窮二白,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尤瑜打量了全屋一眼,笑著湊趣說。


    接著村長燒了鍋洗澡水,讓尤瑜在廚房裏洗澡。然後又從床後搬出幹柴,在堂屋裏生起了火。然後兩個人就對坐著說開了。尤瑜首先傳達了上級的精神。他說,上麵鐵定的指標,今年寒假,文盲、半文盲必須百分之百組織入夜校。一個月裏,除了春節三天,天天都得匯報。出色完成任務的,掃盲老師和村長,戴上大紅花坐主席台;完不成任務,不能刮屁股的,背上烏龜黑牌,台下三鞠躬,向毛主席請罪。此後,還得閉門思過寫檢討。最後尤瑜很有信心地說:


    村長,你們村是地縣的紅旗單位。我一定努力工作,決不拖你的後腿。請你告訴我,怎樣做,才能完成任務?


    村長聽了,開始默默不語,接著嘿嘿嘿嘿地笑起來了,然後像觀看什麽怪物似的,瞪著眼睛瞧尤瑜,隨後笑著十分幽默地說:


    嘿嘿,尤老師,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


    你是地縣兩級大名鼎鼎的模範人物,你彌征行這響亮的名字,誰個不知曉。我怎麽會閉目塞聽,竟然不知道?尤瑜見他唐突地提出這麽個怪問題,麵麵相覷,癡呆了好一陣,猜驚詫地回答他。


    你錯了。正像你最恰當的名字叫遊魚子一樣,我的鼎鼎大名是你很行。我們兩個有兩個共同的特點:一個是我們都有上進心,碰上強硬的對手就是不伏輸,這是好的;另一個是好自以為是,往往自己說錯了,做錯了,卻死也不認錯。其實,銀行的銀字我不認識,行字我念錯了,這都不要緊,又何必硬爭著說死了的癩蛤蟆還能屙出尿來,胡猜瞎說堅持念很行呢?掃盲,這是大好事。我這個連銀行兩字都認錯了的人,天天晚上都願意入夜校當學生。可是那白天走路走不穩的小腳老太婆,那癱瘓多年臥病在床的老大爺,那還在奶孩子的堂客們,晚上怎麽能上夜校?就是有人抬,恐怕他們也不肯來。那麽,說要百分之百完成任務,豈不是成了一句騙人的空話?不過是現在我也學乖了,上麵來人說黑說白我都點頭笑,或者幹脆兔子藏身不見麵。老弟,今天讓你勞動一下,實際上是為了考考你,給你來個下馬威。你能頂住,我就跟你打交道,你頂不住,自然會拍拍屁股走。沒想到你一個讀書人,這般艱苦的牛馬活的試題,你竟然得滿分!現在,我把你當作我的好兄弟,這個事,老弟,你就看著辦吧。彌村長雙手向火,笑著娓娓說。說完,便拍著尤瑜的肩哈哈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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