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雲沛雲,快開門!是我,是我,是我姚令聞啊!


    聽到是姚令聞的聲音,柳沛雲即刻跳下了床,忘了穿鞋,赤著腳快步走去開門。門開處,借著閃電的強光,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前。雨衣上淌著瀑布似的流水,雨帽將臉遮得嚴嚴實實。他見到柳沛雲,忙往後退,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待他站穩腳跟,立即抓住她舉起的握著剪刀的手,莫名驚詫地說:


    沛雲,沛雲!怎麽?連我也不認識了!你究竟中了什麽邪?


    此刻,柳沛雲才意識到,自己手中的剪刀嚇著了姚令聞。手一鬆,剪刀當的一聲,掉落地上。她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他那裹著雨衣的濕漉漉的身子,嗚咽著,十分酸楚也十分激動地說:


    令聞,令聞,我以為你早忘記了我。真沒想到你竟頂著狂風暴雨,甘冒雷鳴電閃,深夜前來看我,真使我感動。隻是我們學校那些該死的領導,一朝翻臉,將我甩在這裏,與豬作伴。我真的不甘心啊!


    沛雲啊,我的寶貝心肝!我朝思暮想,又怎麽會忘了你?隻是現在是非常時期,別人都鼓起眼睛盯著我們,稍不留意,真相敗露,就會前功盡棄。今晚還是我求廚工老李給我開了後門,溜進來的。你小聲點,小聲點,千萬別讓人聽見,露出了馬腳。說著,也緊緊地摟住了她。


    接著他們走進了房裏,也顧不上洗腳,就脫衣上床。雖然還像過去那樣,緊緊擁抱,可是姚令聞心不在焉,一心在思索著怎樣說,才能既割掉她的心頭肉,她又不言痛?柳沛雲,像隻備受驚嚇的小雞,偎在母雞的翅膀下,仍顫顫慄栗。因此,他們始終沒有往日那種魚水歡娛的情調。他知道,如今要與她離婚,上麵有政策,通知她一聲就行了;可《婚姻法》有明文規定,婦女懷孕期間,男方不得提出離婚。如果她提出懷孕這件事來,離婚就會成為泡影;如果再生出個小孽障,那就是下大雨的時候,他背上兩捆稻草趕路,越背越重,會壓死他的,他又怎麽能一身輕鬆,青雲直上呢?;寧肯天下人負我,不肯我負天下人。;不管是什麽人擋了他的道,即使是父母妻子,他也要把他們掀下山崖。;虎毒不食子;,那是婦人之仁,決非大丈夫所為。劉邦若沒有一顆願分父親太公一杯羹、敢推孝惠魯元於車下的蛇蠍心,豈能駕馭群臣,成就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漢的煌煌帝業呢?何況他的;妻;早就是一隻早該扔掉的草鞋,他的;子;也不過是不辨雌雄的一團模糊的血肉!他的心又何毒之有?


    又一聲炸雷,又一陣電掣,山川震撼,田野裸現。姚令聞即刻果斷地作出了決定:鈍刀子割肉,割不出血來,隻有快刀才能斬斷亂麻,猶豫遲疑,乃兵家之大忌!他推開她的抱住他的雙臂,猛烈地搖動著她的雙肩,聲東擊西,貌似無限驚喜地說:


    沛雲,我告訴你,我告訴你一個特大的喜訊,我的區長的任命書發下來了。從今往後,我是區長,你就是區長夫人了。雲,這都是你的功勞,這都是你的功勞啊!你看,你看!


    姚令聞馬上從衣袋裏掏出任命書,遞給她看。周沛雲聽說,立即起身點燃油燈,接過任命書。捧在手中,癡癡地望著那朱紅的縣政府大印,兩隻淚眼看得發直,雙手不自主地微微顫抖。她神經質地笑著,輕輕地叫道:


    我是區長夫人!區長夫人!我是區長夫人了!


    區長夫人,可這一切的得來,是多麽不容易啊!且不說你為此忍辱含垢,作出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犧牲,就是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就說我到這裏來看你吧,我也經過周密的布置。你知道,廚工老李原是昆陽師範的工人,你也認識。是我把他從昆師調到附中,他離家近了,我還給他加了一級工資。本期又把他調到這裏,就是為了照顧你啊!如今你我雖是夫妻,可政治上卻是敵我,因此來往必須極端秘密。我每次來都先到老李家裏,半夜過後,他開了後門讓我進來。今晚原該是皓月千裏,沒想到老天突然變臉,電閃雷鳴,大雨瓢潑,才弄得如此狼狽!人們常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如此艱難地得來的每一刻,豈不勝過萬金嗎?區長夫人,這種見麵的機會,我們一定要倍加珍惜啊!說完,他就緊緊地擁抱著她,用力地吻著她。柳沛雲也從如癡如醉的夢中醒過來了,興奮即刻洗盡了哀傷,鼓起前所未有的精神,與姚令聞一道,在洶湧的愛河裏劈波斬浪……


    這裏,姚令聞說他對柳沛雲的照顧,僅僅說了癰疽的艷如桃李的表麵,被掩蓋的裏麵那些散發著惡臭的膿汁,他當然不會提。實際上讓柳沛雲與豬為伍的,備受折磨,正是姚令聞的安排。在學區安排右派分子的工作的會議上,他背著柳沛雲,曾殺氣騰騰、聲嘶力竭地叫囂:


    對右派分子的心慈手軟,就是對黨對人民的犯罪!隻有用最艱苦的勞動去折磨他們,他們才能得到脫胎換骨的改造。對柳沛雲這個隱藏得最深最巧妙的右派分子,尤其應該這樣。她除了擔負教學工作外,還應該到豬場裏去餵豬。誰要是對她有絲毫的憐憫,那就是嚴重喪失階級立場,與右派分子共褲連襠。與會的人見姚令聞如此,個個麵麵相覷,無不驚嘆他是個鐵麵無私的包公,立場堅如磐石的無產階級勇士!


    在盡情玩弄了柳沛雲之後,姚令聞想起這一切,不禁哂笑起來,覺得這些人與柳沛雲一樣,蠢苯如豬,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絲毫沒有察覺。於是他又繼續將禍心包藏起來,換上假麵。在微弱的燈光下,用憂鬱的眼神望著柳沛雲的盪著春風的臉,和盤托出他甘冒暴風雨趕來的謎底,他十分淒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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