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對鷁對李健人諷刺他不知理科的深淺,雖有幾分惱怒,但他並不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要向瞎子說明太陽是什麽樣子,不是那麽容易的。可李健人根本不深入了解仇虯的情況,就妄意否定了自己的建議,覺得很不是滋味。於是他也反唇相譏,詼諧地說:


    「健人啊,我癡長了半百,即使沒有吃過肉,也看到豬跑過。當年我考入北大時,我的理科成績也是滿分。我不敢說自己知道高中物理的水有多深,但我了解的至少不會比你的淺。對於理科這個波瀾壯闊的大海,留學日本的熊老師,應該說得上是個弄潮兒,他應該比較知道大海的深淺。他臨走時向你力薦過仇虯,才過去一個月,你應該言猶在耳。你怎麽能連行家的意見也不考慮?健人啊!自古英雄出少年,對那些卓異的人才,就不能用庸人的俗眼去看。你是教歷史的,歷史上眾多的政治家、科學家、文學家、軍事家,都在花樣年華,就創造了不朽的英雄業績?赤壁之戰中,以少勝多的孫劉聯盟中出謀劃策的孫權、諸葛亮,當年都隻二十七歲,比你的年紀還小一點。作為全軍統帥的周瑜,也隻有三十三,比你也大不了多少。毛主席曾幽默地說他們是共青團員,可是,他們用五萬精兵,打敗了曾叱吒風雲、不可一世、擁有七十萬大軍、已有五十三歲的老謀深算的曹操。教歷史,要多讀幾本歷史原著,多向學生生動地描述綽約多姿的歷史美人的形象,不要滿足於向學生勾勒歷史的骷髏。你沒有讀過大學,可你年輕輕的,就擔任學校黨委副書記,教導主任,並且幹得不錯。如果論資排輩,看鬍子長短,你能出現這樣的奇蹟麽?健人啊,我們既不能嚴責於己,又何必苛求於人呢?」


    洪鷁老師對李健人的語意尖刻的批駁,教師們也深深嘆服。雖然李健人汗顏緘口,但對洪鷁在人前,不給他留麵子,內心十分惱怒。如今他手中還握有重權,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牽著鼻子走,讓別人跟著他來撼動他已坐上的寶座的根基。可是,他目前還沒有足夠的力量與他抗衡。於是他便不置可否,轉而向全體老師探詢:


    「各位老師,請大家留意,是不是別的學校有勝任這一工作的物理老師?比不上熊老師是必然的,勉強勝任就行,教室裏總不能沒人上課。」


    「健人啊,這樣的人到哪裏去找?如今教育大發展了,而教師隊伍中原有的有一技之長的反動分子,或則被鎮壓,或則被判刑,或則逃跑了,青黃不接,教師奇缺啊!當然,省立五中、縣中也有幾個勉強合格的,但這些學校這兩年招生人數倍增,就是這些教師想來,組織上也不會同意他們來。至於由政府收回公辦的幾所私立初級學校,合格的初中教師也不多,池中隻有蝦蟹,怎麽能釣不到魚?比較權衡,仇虯近年來跟著熊老師一步一個腳印,學得紮實,基礎牢固,應該說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適的人選。這樣,用我們自己培養的人才是上策,如果還不放心,可以從省立五中、縣中請幾位行家來測試測試。」


    洪再鷁次誠懇地提出自己的主張,對此李健人更為惱火。因為在熊老師調走之後,市裏的一所初級中學的一個物理老師,已登門拜訪過他,而且送禮不薄,他當即拍板答覆。拿到會上來討論,無非是例行公事,走走過場。沒有想到洪鷁節外生枝,打亂了他的陣腳。他怕真理愈辯愈明,自己左右不了局勢,他的計劃就會泡湯。如今他隻好甘冒輿論的矢石,赤膊上陣,立即終止討論:


    「洪老,您的意見我會認真考慮,這個,我還想多了解了解一些情況,多聽聽各方麵的意見,然後再定。因為人事方麵的決策失誤,會貽誤工作,也會讓人笑話。是嘛!至於這個仇虯,中師尚未畢業,即使有能力,也難以服眾。這個,會議就開到這裏,下次再議。散會!」


    李健人走出會場,惱怒地想。早知如此,又何必開這次會!既然「一之已甚」,當然就不會有「再」,他決定不再開會討論。開學前的一天,他就親自登門,把那位物理教師請進了學校。


    那位物理教師上任後,踩著的第一顆地雷,就是安裝調試電子管收播通訊設備。他雖然三十年代畢業於一所名不見經傳的雜牌大學,也有本科畢業證書,可是,當年他是公子哥兒,在校外賃屋棲止,進賭場,逛妓院,壓根兒沒認真翻過書,根本不懂加利略、牛頓,怎麽會去記住物理公式?用沉甸甸的袁大頭,換來一紙輕飄飄的大學文憑的他,教初中還能勉強湊合,要講授高中物理,那真是茫茫然如墮煙霧。可是他又不願承認自己無知,那就隻好死要麵子活受罪囉!他硬著頭皮安裝收播機,小心翼翼地調試電子管。他全神貫注,近距離觀察,突然,砰的一聲,一個電子管如炸彈一樣爆炸了。玻璃碎片紮入眼中,左眼炸瞎了,右眼受了重傷,麵目全非了。沒辦法,最後配隻狗眼,戴副墨鏡,承受眾人的白眼,低頭上講台。他隻教過初中的勻速、變速運動,如今要教流體力學、圓周運動,並且還要精確計算。那真是劉姥姥醉後闖進瀟湘館,分不清館內的小姐和丫鬟。他自覺赧顏,同學們更為捧腹。一個學期結束,教學任務未完成一半。原來計劃國慶節開播的廣播設備,快到元旦,還「臥病」躺在廣播室裏。


    張校長多次來電話催促,李健人隻好遮遮掩掩,敷衍地回答:正在調試,準備開播。張校長知道他辦事敷衍,就親自回校督辦,嚴肅地批評他陽奉陰違,說洪老說仇虯有這個能力,為什麽不讓仇虯試試。捧著金飯碗不用,卻要煞費苦心尋覓討米棍。來自頂頭上司的嚴詞力責,李健人怎敢違抗?隻得喚仇虯來試裝。那時在昆陽,這種通訊設備還是新玩意兒,不過,仇虯已讀過幾種關於這方麵知識的新書,熊老師也曾手把手地給他講解並實驗過這種裝置,兼之他資質聰穎,膽大心細,很快就領悟了它的工作原理,熟悉了每個部件的功能。又到省城大學裏向熊教授請教,買回了因電子管爆炸而損壞的零件。才三天,就把廣播設備安裝調試好了。老師個個嘖嘖稱讚,同學們拍手叫好,李健人也隻好違心地安排仇虯管理及維修廣播設備。自此,那位新調進來的老師看不慣教師的白眼,忍受不了同學們的譏諷,自己覺得容顏掃地,這期休學儀式都未參加,便帶著那顆狗眼珠,淒悽惶惶、灰溜溜地離開了學校。第二學期,李健人走投無路,又隻好違心地安排仇虯暫時代課。心想,黃毛小子動手能行,動嘴不一定合格。下不了台,也好堵塞囂囂眾口,也讓洪鷁從此赧顏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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