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妹,我的好妹妹!你的心像水晶瑪瑙般地透亮,像極地冰雪般地純淨。我無限感激,無比欽佩。不過,你應該珍惜眼前的似錦繁花,而不應該幻想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黎疾是高山,是大海,是冬天的太陽夏天的風。與他和衷共濟,定會構築金碧輝煌的愛情宮殿。」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再說,我的心會碎,人也會發瘋!」她痛苦地捂住耳朵,發瘋似地怒吼,「我喜歡你,我愛的就是你。你有權利不喜歡我,但你沒有權利阻止我愛你,等你。你說你與池新荷青梅竹馬,早把心交給了她,我同樣一見鍾情,把心交給了你!我不企求有什麽金碧輝煌的愛情宮殿,隻期擁有自己感情的竹籬茅舍。你可以『流水無情』,我仍然可以『落花有意』。我願意做『遞補隊員』,數星星,盼月亮,苦苦的等下去。一直等到你與池新荷了結生死情。我不會妒忌你們,希望你們能破鏡重圓。但是,如果這破鏡不能重圓,到那時,你千萬不要拋棄我這個苦苦久等的『遞補隊員』。」


    彭芳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著,懇求著。這一聲聲哭,一行行淚,深深地刺痛了尤瑜的心,他也失聲地慟哭起來。淚眼對望著淚眼,哭聲唱和哭聲,這難得一見的動人心魄的情感劇的高潮出現了,連匆匆趕路的人,也忘卻了自己的嚴父愛妻交代的使命,瞋目驚詫,滿腹疑團,忘懷地嘖嘖稱道:


    「小兩口哭哭啼啼,這般恩愛,難得,難得!」


    「快過年了,是什麽人造的孽,要把一對恩恩愛愛的夫妻拆開?」


    「嗚——」,汽笛又一次長鳴,輪船就要開動了。時間不等人,尤瑜毅然甩開了她的手,向碼頭走去,可仍舊屢屢迴轉汩汩流著淚的眼。彭芳也淚流滿麵,呆立在昆江岸上,向他頻頻招手。


    「嗚——」,汽笛再一次長鳴,尤瑜跳上了船,輪船破浪前行,駛向河中。汽笛聲漸漸低了,輪船漸漸小了,漸漸隻有那麽一個小小的黑點,在渺茫的河麵上漂浮,漸漸地,漸漸消失水天一線的白雲中,……可彭芳,可彭芳還久久地久久地佇立在那江岸上。……


    第二章晨興憶夢(下) 12 再訪蓮師備遭羞辱;身陷泥潭亟伸援手1


    入冬以後,尤家豆腐店又忙碌開了。本來,還在去年,尤家四季花就勸父母不要做豆腐賣了。說家有積餘,不愁吃穿,何必起早貪黑,窮忙呢?二老也覺得一把年紀了,女和郎有頭有臉,是該收攤了。於是就答應女兒們,什麽也不幹,一心頤養天年。怎奈二老勤勞的快車慣性太大,猛剎車就出毛病。不勞不動,周身酸痛;無事可做,心腦空空。老倌婆婆,鎮日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泥塑木雕似的,嘴閉臭了,骨生鏽了,眼泡腳腫了,全身幾乎散架了。他們自嘆沒有享福的命,隻好又重操舊業。不過如今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壓身子,消磨歲月。晚起早睡,每天隻做四作豆腐。尤爸磨豆子,尤媽篩豆漿,就像伴著樂曲起舞;間或通問幾聲,有似吟哦詩句。中午開始賣豆腐,尤爸發貨,尤媽收錢,左鄰右舍,親友故舊,噓寒問暖,笑語喧闐。喜悅又從二老心底冉冉升起,頻頻爬過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的溝壑,高高地掛上了眼角眉梢。


    冬至來了,家家要做豆腐乳,大家都想吃油豆腐。尤家豆腐好,大家爭著要定做。這個是近鄰,那個老相好,二老不願撕破臉皮得罪人,隻好雇了兩個幫工,開足馬力做。忙得端著飯碗點豆花,哪裏還顧得上與放了寒假的兒子說說話。尤瑜好像浮在水麵上的油,始終不能與水融合在一起。爸媽忙得團團轉,尤瑜閑得心發慌。家裏坐不住,就到街上數麻石。昆陽城緣河的羊腸街,全是用清一色的塊塊麻石鋪成的,人們把無事到街上溜達,叫做「數麻石」。尤瑜每天都要上街來回數上兩三遍。據目擊者說,大碼頭至輪渡碼頭的那段繁華的街道,尤瑜還真的統計過,總共有麻石一萬四千七百五十五塊半。為什麽數出了半塊?據說,根據尤瑜的仔細考證,那是解放前gmd的傷兵鬧事,在街上擲了一個手榴彈,炸死了兩個人,也將一塊石板,炸成了兩半。賣肉的張屠戶,撬了半塊用做磨刀石,這樣才有半塊的說法。


    從彭芳家裏回來,已有五天了,他數麻石已經數膩了,想找個朋友聊聊天。可是,過年了,朋輩星散了,哪裏還找得著?他知道池新荷已住到縣政府左側的和平街五十一號去了,他「數麻石」每每數到和平街街口,很想進去尋找五十一號,向新荷賠不是,表示自己深深的愧疚,以求獲得她的寬宥。但是此地車水馬龍,崗哨林立,進出的人員要仔細盤問,閑散的人要是在門口東張西望,往往遭到嗬斥,可疑的甚至要扭送到縣政府審訊。他算那根蔥,他到和平街五十號門前去晃動,還有什麽好果子吃。何況新荷早就將他當作黴爛果子拋棄了,現在她還在氣頭上,即使路遇,迎接他的一定也是劈頭蓋腦的一頓臭罵。要是她還住在蓮師,即使是痛打,她父母不過笑一笑,自己也不會吭一聲,旁人見不到。可如今她住在縣政府門口,她家門庭若市,自己送上門去,自取其辱姑且不說,旁人可笑話,丟了冬梅姐的麵子,那才是極大的犯罪。並且因此鬧僵了,日後有機會再遇上新荷,他還有什麽麵目再上前去向她解釋?因此他每次久久地駐足街口,長嘆幾聲,便悻悻地離開了。因此這半年來,他夢裏醒裏,時時處處、來來去去的,都是高懸著乞求她寬宥的風帆的船,駛向「和平街五十一號」這個溫馨的海港,可是,他卻不敢乘坐其中一艘船,駛到這個海港去。他想來想去,真不知可到什麽地方散散心。這天,他低頭走著走著,突然想起賭吃皮蛋的那個地方,倒還熱鬧;那個光頭老闆,也挺有趣。不妨到那裏走走。可是,走到那裏,才知道這裏是風口,北風如刀,割麵刺骨。街口雖有幾個縮頸聳肩的小販,在哀鳴叫賣,可顧客斂跡遁形,哪裏還有光頭老漢的滑稽的身影。思前想後,如今新荷新泊船的「海港」雖然他不敢去,但她曾經泊過船的舊碼頭——愛蓮師範,不妨去看看。那裏如今雖然見不到她,但觸景生情,可以回憶起她的倩影,回憶起他們美好生活的點點滴滴。如今雖然放了假,人去樓空,但愛蓮池、愛蓮橋、愛蓮亭、愛蓮峰仍在。池中荷花先謝,荷葉早凋,不可能嚴嚴實實遮攔池中的水,池中的紅鯉、金魚,應該更加鮮艷顯眼,比起綠葉紅花,不會遜色;那池畔的垂柳,雖已卸下了綠妝,但垂條仍在,它們應該還會隨風飄拂,婀娜多姿。在這裏,他與池新荷嬉戲逗樂的聲音,它們應該曾經耳聞;夏摘紅荷、冬品艷梅、「將軍」騎「馬」等等趣事,它們應該目睹。往日登愛蓮峰,眺望昆江,同唱《秋水伊人》,鬆竹擊節,湛湛藍天,悠悠白雲,它們一定會為他們作證:他們是魚水情真的好兄妹。今天,他一定要前往那裏拾取往日毫不經意地遺棄的山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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