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遠處傳來了獨唱女高音,那麽高昂,那麽清亮,那麽婉轉悠揚,那是穿透厚重的雲層、從天上送來的仙樂,可是,此刻尤瑜卻覺得它是衝著他襲來的刺耳的咒語。他平生一帆風順,是在溫室裏成長起來的,幾曾遭遇過這般削麵刮骨的寒風。他想來想去,覺得隻有休學或者幹脆退學,求姐姐姐夫給他安排個什麽工作,才是擺脫這一困境的唯一途徑。但是他隨即又想到,握有重權的姐夫姐姐,不是讓他自由行走的通道,而是阻止他如此前進的峭壁懸崖。原則問題,他們六親不認。要他們為自己安排工作,實在比登天還難。


    正當他胡思亂想達於高峰的時候,寢室門口響起了輕捷而有節奏的腳步聲。尤瑜連忙閉上眼睛,蒙上被子,故意輕聲痛楚地哼著。腳步聲近了,近了,來人已經坐在床緣上,用手撫摸著他的前額,無限關切地說:


    「尤瑜,你這個鐵漢子,雷電擊不倒你,究竟是什麽惡魔用了什麽魔法,使你垮下去了?」


    聽到聲音,尤瑜知道是竹海來了,他以為他是故意來咀嚼他的煩惱與痛苦,心中不禁升騰起憤怒的火焰:「還有誰是惡魔?你簡直比惡魔還惡!」他微微睜開一隻眼,乜斜著眼,拖長聲音,有氣無力,冷冷地說:


    「唉喲,唉喲!肚子一一痛啊,肚子一一好痛啊。不遲一一不早,偏偏在這個時候!竹海,你也真能掌握火候,不遲一一不早,偏偏在這個時候,來看我的笑話,使我的痛苦雪上加霜。你行,你真行!」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身體偶爾不適,不足為怪。」竹海明知尤瑜有意在諷刺他,還是耐心地開導他,「夜雨過後是曉晴,『風雲』很快就會散去,你的病痛馬上會好起來。讓我扶你到醫務室看看大夫。」說著,就去扶尤瑜。尤瑜連忙推開他,說:


    「多謝關心,多謝關心!病不重,睡一會兒就會好!」


    竹海對他的病,心中有數,他和善地笑了笑,深情地說:


    「這樣也好。年輕人,生命力旺盛,小病是能挺過去的。今晚我來,一是為了看看你,一是來和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尤瑜不讓竹海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迫不及待地問。


    「我想和你商量後天選舉的事。火車跑得快,全靠火車頭。我們班這列火車,最佳的火車頭還是你!」


    「為什麽?」當竹海說到他是最佳人選時,他像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般,莫名驚詫。但是,他也覺得竹海的態度是誠懇的,他的那顆咚咚地要蹦出胸腔的心,漸漸安靜下來了。他一個鷂子翻身坐起來,急急地追問。竹海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緊不慢地說:


    「有病還得好好休養,不能疏忽大意。至於你能否挑重擔,當班長,我心裏明白,你更最清楚。你無限關心集體,熱心為同學辦事,有目共睹。你有能力,也有決心做好班上的事,你應該是班長的最佳人選。隻是你我的磨擦,給你製造了一些麻煩,讓你尷尬。解鈴還需係鈴人,我給你抹的黑,我想辦法給抹掉。」竹海說時,雙目深情地望著他,明白地告訴他,我是真誠的,你完全可以信賴我。而尤瑜正像溺水殆斃、拚命掙紮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精神即刻為之振作。麵對竹海的寬容,他噙著淚水,拉著竹海的手,十分愧疚地說:


    「竹海,我對你那麽粗暴,那麽刻薄,你卻以德報怨,這般寬容!待我情同手足。對比之下,我真的不是人,是畜生!過去,我總以為,攀上高枝,當上班長可以炫耀自己。為了達到目的,我不擇手段,打擊別人,抬高自己。現在想來,卑鄙齷齪,令人作嘔。如今,高枝沒有攀上,身子吊在空中悠晃。上,上不了,下,下不來;要是有人推一把,那就會摔得粉身碎骨。現在許多人正等著看笑話,唯獨你竹海把我當兄弟,還竭誠拉扯我,你,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說著說著,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雙臂緊緊摟住竹海的脖子,像擁抱久別的情人。


    「不要這樣!別人看見了,多難為情。」竹海推開了他,親切地向他解釋,「人們生活在一個集體中,難免有些磕磕碰碰。你是石頭,我做海綿,這種碰撞就不會造成傷害;反之,你是石頭,我做鐵球,激烈地碰撞,到頭來彼此會碰得頭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這類的例子,歷史上,現實中,都屢見不鮮。這次我做了海綿,我們之間的碰撞沒有造成彼此的傷害;下次,我如果變成了頑石,你可得做海綿嗬!當然,我們最好都做海綿,都能忍讓而無碰撞,那麽,我們之間,就會親密無間。所有的人都這麽做工作,強大的凝聚力就會把我們的班集體、把我們全國人民,凝聚成鋼鐵般的拳頭,我們就會無敵於天下!」


    竹海的新穎的觀點,生動而深刻的闡述,像雪山上的淙淙清泉,流進了尤瑜的心田,把他的五髒六腑濯洗得幹幹淨淨。此後,尤瑜對自己、對別人,都有了與自己過去迥異的認識。長期以來,無論在哪一方麵,尤瑜總以為他是巨人,超人,高人一等,而別人都是可笑的侏儒。如今他認識到自己不是泰山,他隻是泰山上的一撮土。竹海除了個頭比他矮一點之外,哪一方麵,都比他強十倍百倍,他才是真正的泰山。尤瑜瞪大眼睛望他,好像輾轉千裏的地質勘探專家,剛剛探明了一個貯量極其豐富的金礦那樣,驚異萬狀,驚喜萬分。他那種自以為高大的虛妄的「自我」,漸漸遠離了他,而切切實實的真實的「自我」,開始新生。他頓時覺得黑暗的寢室裏光亮了許多。他十分誠懇地稱頌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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