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主義,他說,乃是現代社會中普遍流行的肺結核,它是由於變化過於迅速,舊道德標準逐漸崩潰而引起的一場世界性的不滿和仇恨的傳染病。在局勢比較穩定的國家裏,結核菌由於被封閉在已經結鈣的機體組織之中,它們因此表現為一些危害作用不大的瘋狂舉動。但是一旦發生社會動亂、經濟蕭條、戰爭或是革命,這些細菌就會一擁而出,傳染全國。這種情況已在德國發生,它也可能發生在其他地方,甚至美國也不例外。


    德國由於這種傳染,現在已經病入膏肓,這位醫生說。千百萬德國人對此十分清楚,並且深感沉痛。他本人是個社會民主黨人,德國總有一天必將回到這條道路,這條通向未來、通向自由的惟一道路。德國的文化,以及作為一個整體的德國人民,決不能由於產生了一個希特勒,或是由於他對猶太人的所作所為,便應受到懲處。希特勒時代的最大災難,其實是落在德國人自己身上。這便是r醫生的論點。


    那麽,希特勒又何以會受到德國人的普遍愛戴呢?他的解釋是:恐怖,再加上對於報紙和廣播的全麵控製,造成了一種好似深受愛戴的假象。但是我寫過幾篇論述希特勒的雜誌文章,我了解事實與數字,我了解所有的高等學府如何一古腦兒倒向了希特勒,我了解德國的許多最優秀的有識之士如何爭先恐後吹捧起這位主宰命運的偉大人物,我也了解政、軍、商、法各界人士如何迫不及待、慷慨激昂地向他宣誓效忠。我對這位醫生說,將來在對這一瘋狂時代進行研究的時候,必須進行解釋的一個最主要的事實是,日耳曼民族在精神上幾乎對希特勒作了全麵的投降。如果你把希特勒的運動說成是一個三k黨運動,那麽,全體德國人一夜之間要麽是變成了三k黨黨徒,要麽是變成了三k黨的熱情支持者,自由主義、人道主義以及民主精神就好似從來也不曾在這片國土上存在過一樣。


    他的反駁是:美國人的頭腦難以理解德國的艱難處境。他們被禁錮在中歐的一塊狹小的赤貧土地之上,許多世紀以來一直生活在俄國的壓力之下,同時又有法國在他們背後不停地騷擾。他們的兩個最大的文化中心,普魯士和奧地利,曾經慘遭拿破崙軍隊鐵蹄的蹂躪。英國又和沙皇俄國相互勾結,迫使德國人民處於虛弱地位達一世紀之久。這一切最後導致了俾斯麥的崛起;正當自由主義風行全歐的時候,他卻頑固地堅持專製主義,致使德國人民在政治上一直未能臻於成熟。到了大蕭條時期,混亂不堪的魏瑪體製開始解體,這時正值希特勒發出了強權統治的清澈有力的呼聲,這個呼聲自然掀起了一片積極和熱情的響應。希特勒利用這個民族最優秀的品質,實現了類似羅斯福新政所帶來的經濟恢復。他在軍事上的勝利吞沒了一個渴望自尊的民族對於他的罪惡傾向的抵製,這當然非常不幸。不過,美國人自己不也同樣崇拜勝利嗎?


    我的床上放著一本宣傳部印行的外文雜誌《信號》,裏麵有篇用法語寫的莫名其妙的長文,把德軍在史達林格勒的投降說得好似是打了一場大勝仗。當然,身在巴登—巴登的人,對於史達林格勒一役不可能有多少了解,但是德軍顯然遭到了一次慘敗,這次慘敗很可能就是此次大戰的轉折點,但是《信號》卻把它說成是按計劃行事:第六軍的犧牲加強了東方戰線,挫敗了布爾什維克的作戰行動。我向r醫生問道:依他看來,德國人民是否會不分青紅皂白信以為真?或者,對希特勒的反抗會不會因此增長?


    他的回答是:我對歷史的洞察力雖然令人欽佩,但對當前的軍事態勢卻不在行。事實上,史達林格勒一役的的確確起到了穩定東部戰線的作用。他的兒子是個陸軍軍官,來信時就談到了這一點。不過這畢竟是題外話,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德國民族的性格和文化。他說他感到十分重要的是,像我這樣一個有聲望的人應該理解他的上述種種觀點,因為不久之後,需要有一個振聾發聵的文壇巨子,向世界各國人民說明這些道理。


    我也曾經想到過,這位醫生可能是德國秘密警察的一個密探,但是我又覺得不像。他的態度非常誠懇。他身材魁梧,頭髮金黃,戴一副厚眼鏡;當他闡明自己觀點的時候,一雙小眼睛露出非常嚴肅認真的神色。他說話時聲音很低,常常下意識地掉過臉去偷看一下空空如也的牆壁。我覺得他是真心實意想叫我相信“另一個德國”確實存在。“另一個德國”當然存在,而且,我相信他就是其中的一分子。遺憾的是,這個“另一個德國”所起的作用實在微不足道。


    二月二十七日


    初步診斷結果是憩室炎。治療方法:特別的飲食,臥床休息,繼續服藥。我們這批人之中其他幾位也得了胃潰瘍或類似的消化道疾病。合眾社記者之中有位好酒貪杯的人,上星期已由德國秘密警察監護前往法蘭克福動手術。如果我的病情惡化,也可能給送到法蘭克福接受外科治療。這會意味著離開娜塔麗嗎?我要和平克尼-塔克商量一下。我寧願死在這裏,也決不離開娜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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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33節 土魯斯郊外的孤兒院 字數:2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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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麗阿姆-卡斯泰爾諾沃一到土魯斯郊外的孤兒院,就受到院長的特別寵愛。很久以前,羅森夫人,一個姿色平庸、很難有希望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的單身女人,也曾有過比較快樂的時光,那時節她常到義大利度假,她熱愛義大利的藝術,熱愛義大利的音樂,有一次還幾乎要和一個好脾性的義大利猶太人結婚,後來僅僅是因為他患有嚴重的心髒病,才未能完婚。米麗阿姆清脆的托斯卡納口音如今又把羅森夫人帶回到那黃金時代,同時她的性格又是那麽溫柔可愛,所以盡管羅森夫人一向克製,竭力做到不對誰偏心——這座孤兒院建造之初隻計劃收容三百個兒童,現在卻塞進了八百多個——但她依然情不自禁,對於這位新來的小客人倍加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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