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二十八年,閏九月。


    接了冊封的詔書之後,張家的日子過得飛快。


    成親之前有無數的瑣碎要走,張欣的娘包氏忙得腳不沾地,一直到了成親前一天才有時間叫了張欣說些體己話兒。


    “這夜裏風大,怎麽不披個披風就來了。挽袖要是做不好,娘給你換個人。”


    包氏說著就握住張欣的手,覺得微涼,當即叱責了一句。


    “女兒不冷,不過就是幾步路而已。”


    張欣回握自己親娘的手,拉著走到了熏籠邊上借點暖意烘手。


    “這明兒就是正日子了,大意不得。”


    包氏知道閨女一直很有主心骨,隻再叮囑了一句。


    “女兒曉得的。娘坐下來說話吧,成親了就沒有那麽方便了。”


    張欣頷首應下。


    “嗯,雖說是大喜,卻也不像尋常人家。”


    包氏說不好自己的心情。


    初初詔書來的時候自然是高興的,這就是潑天富貴從天而降。


    夫君升官了,家裏的房子也換了,下人婢女什麽的也能正兒八經的用上了。


    但這女兒一嫁出去,怕是一年半載都見不到一次了。


    更不用說女婿,夫君說女婿一言難盡,歲數才十八,就胖得不成樣子,走路還要人扶。


    “娘,其實也是尋常人家,就當女兒遠嫁就是了。”


    張欣端起桌子上的茶,試了試杯壁的溫度,遞給了挽袖。


    “是,姐兒。”


    挽袖穩穩的接過張欣遞過去的蓋碗,把桌子上另外一碗也一同端起,悄無聲息的退下了,不過片刻就端了新的過來。


    “這麽看著,調教得也還行。真的不帶多幾個嗎?”


    包氏一臉讚許,但還是問道。


    “人多了就雜,王府裏有的。”


    張欣擺手拒絕。


    “也是,也不知道裏麵什麽情況,娘也使不上力,高嫁就這點不好。”


    包氏又皺了一下眉頭。


    “也是普通人家,皇上喜節儉,教禮儀的吳尚宮說,就算王妃,身邊伺候的不過十數,正經貼身的,一二而已。衣食用度,皆從簡。”


    兩母女拉拉雜雜的說了一堆,張欣被娘親遮遮掩掩地塞了一本畫本,才帶著挽袖回了自己的房間。


    “姐兒,還喝羊奶麽?”


    挽袖聽著外麵都敲過了二更,過了張欣平日裏歇下的時辰。


    “喝,挑高了燈芯,我再看會書,散一散再睡。”


    “是。”


    挽袖小跑著出了門,張欣則在書桌邊坐了下來。


    燈火搖曳,暈出來的昏黃光線讓人覺得心裏暖暖的。


    回來得早也有早的好處。


    上輩子,朱高熾成了太子,她也被冊封為太子妃的時候,爹笑著去了。


    娘比爹多活了十年,雖然沒能看到她登上後位,但起碼那會她已經兒女雙全,她的兒子瞻基還被公公立了做皇太孫。


    娘親走的時候沒什麽牽掛,很安詳。


    她回來之前,功德司的仙子說,一切皆有可能。


    她拿功德換來的重生,隻是一個開始,隻要她重生回來,一切就是未知數。


    萬千世界,就是因著某一刻的變化而生成,這就是一花一世界的法源。


    如果她按著原來的軌道走,大概率發展會跟原來差不多。她要是偏離了,這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她當時怕來早了露餡,會連累了爹娘,就選了兒子朱瞻基出生的時間,起碼不用跟那個死胖子相看兩相厭的好幾年。


    隻是最終仙子送她回來,還是有誤差,來早了很多年。


    既來之則安之。


    多了幾年在爹娘這裏承歡膝下,跟哥哥們說說笑笑,每一天,她都很珍惜。


    喝過羊奶,漱了口,在屋裏走了走,張欣才上榻睡下。


    閉上眼,恍惚間,黑漆漆的房間裏,之前的平安喜樂又沉到了不知名的去處。


    那些讓她痛不欲生的時刻瞬間升騰了上來。


    往事如洶湧的海浪,悄無聲息向自己撲過來,幾欲讓人窒息。


    “娘,兒子是不成了,隻是讓娘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兒子不孝。還要,咳咳咳,還要累娘親幫我,咳咳咳。。。”


    英挺俊秀,正當年的長子朱瞻基,不過三五日間,形容灰敗,眼睛裏的光微弱得像風中搖曳的殘火。


    她握著兒子的手,心痛如絞。


    兒子的床邊上人來人往,你方唱罷我登場,最後就是哭聲震天。


    “皇後娘娘,娘娘!娘娘厥過去了,太醫!”


    孫皇後貼身宮女的聲音。


    “爹!”


    大孫子朱祁鎮的哭聲。


    “娘,你扶住我,娘!”


    被兒子廢掉的前皇後胡氏用力的挽著她的胳膊喊著。


    “太後娘娘,請太後娘娘主事。”


    張欣抬眼,黑壓壓的一片,所有人全部躬身等著自己。


    恍惚間自己說了一堆話,呼啦啦的,人就全部消失了,新年的紅色一件件撤了下來,入目皆白。


    沒有悲傷的時間,隻有沒完沒了的事情。


    把年僅九歲的大孫子朱祁鎮扶上了位置,手把手的教著,護著。


    沒有吃過苦,從小被慣壞的孩子並不是很好教。


    她費勁了心血,也隻是得了個陽奉陰違自有主張的皇帝。


    後麵噩耗一個接一個的來。


    正統四年三月九日。


    唯一的女兒嘉興公主,薨。


    正統四年六月二十六日。


    二兒子越王朱瞻墉,薨。


    正統七年十月。


    自己病重,臨死前一刻,都放不下還不定性的孫子,召了朝中重臣過來議事。


    張欣閉著眼睛,手指緊緊地抓住了自己身上的衾衣。


    一樁樁,一件件,每天晚上她都會回憶一次,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當時發生的事情。


    幾十年間,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一步步的把她身邊的所有人都帶走。


    連她死後,也沒停歇。


    朱祁鎮又怎麽會突發奇想親自去瓦剌送人頭?再蠢也不至於這麽蠢!


    孫皇後呢,那可是她的兒子,為什麽不攔著?


    王振,皇帝第一狗腿子,明明她敲打過了,差點就砍了頭,他怎麽就敢攛掇皇帝出征?


    她想了幾年都沒想明白其中關鍵。


    隻有隱約的頭緒,還得等進了燕王府才能搞清楚。


    張欣在心裏想著入府後的計劃,就睡著了。


    翌日一早。天邊鴨蛋青剛起的時候,燕王府的人就過來了。


    張家房子麵前拉了布障,設起了禮座,製案,節案,鹵薄,彩輿等等。


    門口台階前擺滿了各色各樣的吉祥物事。


    儀式並不鋪張,城中富足人家排場比這還大。


    而且皇家人迎親,左鄰右舍想湊上來看熱鬧的都被清出去老遠,少了幾分民間的喜慶,整個氛圍莊嚴肅穆。


    “世子承天序,欽紹鴻圖。經國之道,正家為本。夫婦之倫,乾坤之義···”


    主婚官拉長了嗓子宣讀著陳年婚詞。


    娘親眼淚盈眶,爹爹眼中也隱隱閃著亮光,哥哥們則是興致勃勃的張望著。


    燕王府的人,內斂許多,掛著一模一樣,連嘴角的弧度都一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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