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搬到了青島後,這時候的父親,對東洋人感恩戴德,不僅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熱血青年的父親了,而且,還已經更不是原來的那個中國人的父親了。父親不但在東洋人麵前是一副奴才相,卑躬屈膝,點頭哈腰,言聽計從,而且自己還穿起了和服,留起了小平頭,留起了小仁丹胡,還給自己起了個東洋人名字:橫田精次郎,平時有時在家裏,還穿起了木屐,叭噠呱噠地走來走去,他甚至還想給媽媽和她林麗萍也都起個東洋人名字,讓媽媽和她林麗萍也都穿上和服,像東洋女子那樣說話、走路,還想把他們家的住房,也都改修成麵積是多少鋪席多少鋪席的、帶格子拉門的東洋式榻榻米房子。總之,父親不僅使他自己完全東洋化了,成了個假東洋鬼子,還想使他們全家一切裝飾擺設、一切衣著服飾、一切生活習慣,也都一古腦兒徹底東洋化。好多人背地裏都鄙夷地叫父親“假東洋鬼子”、“漢奸”、“賣國賊”、“背祖叛宗的嫁夥”。連有些有點正義感的西洋人和一些東洋人也都稱父親是為三十塊銀幣而出賣耶穌的“猶太”。


    她感到自卑,經常在劇烈的痛苦中自我熬煎,經受著這種無法向別人傾訴的痛苦的無情的折磨。她鄙視父親,鄙視這個家庭,也非常痛恨父親,痛恨這個家庭。


    但是,她沒有辦法,她還離不了也擺脫不了這個家庭。


    她費了好大的勁兒,哭過,鬧過,絕食過,堅決要去北京上學,要去北大讀書,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從這個家庭裏走出來,離這個家庭遠一點,當然,最好是能脫離開這個家庭,但是,事實上,這個願望實現不了,她無法脫離開這個家庭。別的先不說,就經濟來源,吃飯、穿衣、上學的學費和其它各種學習費用,就像一條蛇一樣的冰寒的鎖鏈,把她死死地拴係在這個家庭、這個讓國人鄙夷、唾罵的“假洋鬼子”、“漢奸”、“賣國賊”的罪惡家庭的黑色石柱上。就這一點,她就沒有辦法,隻能沉浸在悲哀的無奈中,垂淚而已。


    她也聽說了,班上那個趙瑞芝,那個以女扮男裝考進了北大,迫使得這座全國一流的大學率先打破“男女不能同校”的禁例,吸收了她為北京大學第一名女學生的趙瑞芝,是從兩個墳墓般的舊式封建家庭裏逃婚出來的,兩個家庭都斷絕了她的經濟來源。那個所謂的婆家,當然不用說,一個銅子都不給她寄。而她的那個親父親,更為狠毒,不光一個銅子都不給她寄,而且派人帶話:不再認這個女兒!不許她再登家門一步!好在是趙瑞芝很有心計,一直都想著出外讀書,所以手邊存有一筆很可觀的積蓄。另外,趙瑞芝的母親還不時地偷偷給女兒寄上來一些錢。當母親的畢竟心軟。不管怎麽說,女兒畢竟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可是林麗萍自己不能和趙瑞芝相比。林麗萍生性懦弱,她沒有想到、同時也不敢為將來自己離開家積蓄點私房錢。再就是她的母親,比女兒還更懦弱,根本私下裏不敢給女兒寄半分錢。所以,林麗萍她無法和家庭脫離。


    這次催她速回家的加急快電,是父親親自拍發的,她不敢違抗。


    火車吭哧吭哧地行進著。


    林麗萍向窗外凝望著。


    車窗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色。原來很亮麗耀眼的太陽,明顯地黯淡了下來,現出了一層清冷的光圈。田園、林木在漸漸走向萎謝;大地上,盡管有金色和紫色摻雜在最後剩餘的、依然還有一點青翠的綠色中,但在乏力的秋陽的俯照下,在淡煙般的霧氣的籠罩下,已顯示出了蕭瑟幹枯的跡象。


    太陽在半打開著的車窗玻璃上閃閃爍爍。一絲絲涼風,從窗口掠過,吹拂著林麗萍的臉頰和頭髮,有幾分涼意。


    林麗萍把視線從車窗外遠處的景色中收了回來,轉過了臉,隨手翻了翻擺在麵前正攤開著的一本雜誌。是最新近的一期《新青年》。林麗萍臨上車前在書報流通處買的,準備在火車上看的。翻了幾下,心神不定,再也翻不下去,林麗萍原又把它一合,思緒又回到了加急電報上。


    這麽緊急地把她往回叫,到底是什麽事情?


    林麗萍苦苦思索著。


    會不會是關於她的終身大事?好多在外麵上學的女學生,都是被這種突然襲擊的方式召回去,或者幹脆就是說哄騙回去,又被強製性地推進了洞房的。她會不會也落入這種情況?這很難說。


    但是,仔細想想,又估計不會。


    因為她現在還是個“獨行客”,她還沒有主兒,父親還沒把她定給什麽人家。


    然而,再想想,又不是絕對沒有這種可能。


    上個星期五下午,她在紅樓圖書館閱覽室看報,有幾個麵孔很生的、後來才知道是青島來的學生,在和張國燾說什麽事情,中間提到說青島的外事代辦如何和東洋人相互勾結,狼狽為奸;說這個狗漢奸、賣國賊為了取悅他的東洋人主子,竟不惜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東洋軍官。不用說,這個外事代辦指的就是父親,所說的女兒,無疑地指的就是她,因為父親就她這麽一個女兒,再沒有別的任何女兒。記得當時,張國燾好像還有意無意地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無風不起浪。那幾個青島來的學生絕不會是信口雌黃、胡編亂造的。此事隻可信有,不可信無。林麗萍很是知道自己的父親。依照父親的那稟性,如果真的根據某種需要,而又有這樣的人選,父親會這樣幹的!毫不猶豫地會這樣幹的!他會為了個人的某種利益,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當作賭注,押給東洋人的!林麗萍很相信這一點。所以說,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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