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文才感到憋悶,從寢室出來,出了法專的校門,來到了街上。


    街麵人群熙攘,車水馬龍。


    孔文才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他孤獨而優悶的心有氣沒力地在胸腔裏沉沉跳動著。他走著,黯然無神的眼睛,從眼鏡片後麵。傷感而淒切地打量著街麵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心想:難道在這未來往往、川流不息的成千上萬的人群當中,連一個願意聽他訴說、能體諒和理解他的人都找不到嗎?看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西裝革履的,長袍馬褂的、索淡衣裙的,濃妝艷抹的,東來西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沒有任何人注意他,更沒有任何人理會他的孤淒和鬱悶。失望的浪潮又一次更兇猛地向他撲來,擊打著他,撕扯著他,撕開了他的胸腔,使滿腔的憂鬱和煩悶都滾滾地流瀉而出,匯進了失望的浪潮之中,使失望的浪潮更加鋪天蓋地地籠罩住了他,包圍了他。他還想著,這浩大的、無邊無際的、像海嘯一樣的浪潮,一定會衝擊到大街上去,會淹沒整個街麵,會淹沒街上所有的人,以至會淹沒整個世界。可是,沒有呀!大街上還是好好的。街麵依舊那樣繁鬧著。人群依舊那樣熙熙攘攘,東來西往著。而被這鋪天蓋地的浪潮所衝擊,所淹沒的,就是獨獨他一個人。


    他悲涼、傷感到了極點。


    他腳步沉重地往前走著。他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了,也不知道他現在走到什麽地方來了。他隻是漫無國的地、憂傷鬱悶地拖著沉重的步子,遲滯地往前走著。


    突然,他感覺到他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突然稀疏了,而且腳步在匆匆之上又越發地加快了許多,甚至還奔跑了起來,街麵上也出現了一派慌亂的氣氛。他聽見有個女人在扯著尖利的嘶。啞嗓子,大聲喊著:


    “快!還愣在那兒幹嘛兒?不要臉的小騷貨,是在那兒想男人呀?你沒看見老天爺在解褲子掏傢夥,馬上就要撒尿了嗎?”


    喊叫聲是從路邊一座賣小吃的破爛草棚那兒傳來的。喊叫的是一位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髒兮兮的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她在朝著站在棚子旁邊的一個也是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髒兮兮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喝喊著。


    聽這老婦人的喊叫,孔文才停住步子,仰頭看了看天色:哎呀,沒發現,天色什麽時候大變了!剛才還是晴朗朗的天空,隻有幾片淡灰色的薄雲,在消消緩緩地輕輕地浮遊著,怎麽一下子天空中布滿了大片大片的黑沉沉的濃雲,像厚厚的鐵板似的,相連接到了一塊兒,又相送落在一起,沉沉地向地麵籠壓了下來,似乎就是要把地麵上的一切:房屋、林木、街道、行人……等等,都要狠勁擠壓到地底下去似的。很快地,又起風了。風帶著雨的濕氣,撲天蓋地而來,嘯吼著,旋盪著,橫衝直撞,吹斷了樹枝,吹掀了房瓦,撲打著行人,凶狂地襲擊著地上的一切。隨著風,遠處天邊刷的一道耀眼的亮閃。沉厚的雲層,被進綻開一道虯枝彎曲形的裂縫,爾後隨即又合攏了起來,隻聽見一陣驚天動地的滾雷,由遠而來;緊跟著電閃雷鳴,滂沱大雨,傾盆而下。


    孔文才快步子向前跑了幾步,跑到一個小十字路口的一家小雜貨店的屋簷下,想暫時躲一躲雨再走。


    他環視了一下周圍,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又來到了馬神廟北京大學附近。


    這真是心神所係,足身所趨。沒有辦法。


    雨越下越大。雷電時不時地從空中轟隆隆、刺喇喇地掠過。街麵上,已經大片大片地匯聚起了渾濁的泥水。偶爾駛過帶轎篷的馬車和拚力奔走的人力洋車,把泥水迸濺得到處都是。孔文才躲都沒躲及,長衫上濺滿了髒兮兮的汙黑的泥巴水點。


    這是時令入冬前的一場暴雨。


    雨很快又轉成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滿天飄舞著;但是,潔白的雪花,一飄落到人的身上、臉上,馬上就化成了水,一飄落到屋頂上、地麵上,也馬上就化成了濁黑的泥水。雨水、雪水交混在一起,形成無數條渾渾汙濁的泥河,在馬路上縱橫奔湧。


    聽見好像又有一輛馬車沿街麵駛來。孔文才扭頭去看,果然是又有一輛帶有轎篷的馬車正朝這邊疾駛而來。眼看著馬車已經快駛到跟前了,防止再有泥水進濺到身上,孔文才忙把身子一轉,想往小雜貨店拐角處離馬路稍遠的地方躲一躲,就在身子一轉、又把身子往雜貨店拐角處一閃的時候,和一個人猛地相碰撞在一起,而且兩人險乎都跌倒在地。孔文才還把那人懷裏抱著的一摞子書也碰落在地,幸好書還都正掉落在小雜貨店屋簷底下背著雨雪的幹處。孔文才說了聲“對不起!”忙去幫著給人家撿掉落在地上的書,忽聽到那人驚奇地喊道:


    “是你,文才兄!”


    孔文才仰起頭,也大為驚奇:


    “是你,瑞芝同學!”


    兩人都出乎意料,眼睛都閃著驚喜的目光。


    把掉落到地上的書都撿了起來,拍掉沾帶在書上的土以後,兩人都眨巴眨巴著眼睛,笑著相互望著對方。


    “文才兄,你怎麽在這兒?”趙瑞芝隨口問道。


    “我……”孔文才很不自然地笑笑。


    剛才那問話一出口,趙瑞芝自己就覺得不對勁,她覺得自己有點明知故問。她不由自主地心虛地臉一紅。她心裏很清楚,孔文才為什麽會在這兒。這好長一段時間裏,她有意識地迴避著孔文才,有意識地躲著不見孔文才,可孔文才卻總是那樣的執拗,那樣的換而不舍。她不止一次聽陶美玲和林麗萍都說過,也還好多次聽別人說過,來找過她的那位法專的姓孔的學生,在校門外邊走來走去地轉悠著哩。她們都問她:那位姓孔的學生是不是在等她呢?她都吱吱唔唔搪塞過去了。但她心裏很清楚,他就是為了能見上她而在那兒轉來轉去。今天顯然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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