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樣經常跟孔文才和哥哥在一起,聽他們談論,凝神地望著他們,當然主要還是聽孔文才談論,凝神地望著孔文才。慢慢地,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宋一茗的內心開始不大安生了,時不時開始有些莫名的激動,而且越來越厲害。她開始在變化。她自己都明顯地自我感覺到了自己確實在變,在說不清楚地、暗暗地、一點一點地變化著。到後來,這變化越來越明顯,竟開始毫無顧忌地、公開地、引人注目地刻寫在了她的神態上,她的臉上和她的眼神裏。怪不得一天傍晚,孔文才走後,宋一茗一個人在園林中閉走,宋維新望著妹妹,望著,望著,故作神態地像是發現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似地,驚奇不已地對妹妹失聲地大喊大叫道:


    “哎,我說,小妹,你最近這是怎麽啦?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特別是,每當和文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平常的那種風風火火的瘋勁兒和那種對人薄唇利齒的尖刻勁兒,都到哪兒去了?你一下變得那麽寡言少語,變得那麽柔順、那麽深沉、那麽靜謐起來;而且,臉色也紅紅的,煥發著鮮艷嫵媚的容光;眼睛呢,也充滿著柔情蜜意。你這是怎麽啦?老實告訴哥哥,小妹,你是不是愛上那位文才見了?”


    “哥,你大喊大叫地胡說些什麽呀!”宋一茗臉一紅,滿麵嬌羞之色,嗔怪地說了宋維新一句,轉過臉去,噘著個嘴,不理宋維新了。


    宋維新笑笑,離去。


    宋一茗呆呆地站在那兒。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是不是愛上那位文才兄了?”哥哥的一句帶有戲濾的驚奇的問語,把她籠罩在心頭的那種隱隱糊糊說不清楚的、茫然迷霧般的情絲的網,一下子捅開了。啊,愛!這就是愛嗎?這就是那些作家、詩人筆下所描繪的那種人世間鍾情懷春的男男女女為之而死去活來的愛嗎?啊,愛!讓人非常畏懼而又讓人無比嚮往迷戀的愛!


    宋一茗胸中一股熱潮湧起,她心裏感到激奮而又有些紛亂。她抬頭望著夕陽那令人目炫而又令人心醉的火紅的霞光,慢慢步出園林的小後門,向晚霞映照下的波光粼粼的湘江邊走去。


    孔文才……


    孔文才的麵影在她大腦中清晰地映現著。


    這個假期,哥哥和孔文才一塊兒從北京回來後,孔文才幾乎天天都到他們家來。她有時候也想: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但很快她又否定了:“不知羞臊的醜妹子!人家是來找同學的。人家哪個是來為你呀!”她暗自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又暗自自我奚落一番。但不管怎麽說吧,反正哥哥和孔文才好像比以前更親密了。而她呢,她內心不大安生,心底的情波的微微起伏,好像也就是從這個假期裏開始的。


    孔文才幾乎天天都來。她開始怕見他了。她怕見他,又想見他;想見他,又怕見他。每次一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就顫慄、渾身被一種歡欣的恐懼所攫取,隨著他一步步地走近,她也一陣陣地慌亂不已。後來,她明白了,那種顫慄和慌亂,那種歡欣的恐懼,其實就是在她純潔的心靈裏初萌的愛情的開始。


    慢慢地,怕,變成了思念;顫慄、慌亂、歡欣的恐懼,也都變成了使人心蕩神移的甜蜜而美妙的想像和意會的陶醉。


    時令正值盛夏。


    宋一茗開朗而羞澀的少女的心,在張慌失措的初萌之後,開始火辣辣地熾烈地勃勃躁動著。如果說,在春天,溫暖的春陽,融化了復蓋在大地上的冰雪,和煦的春風,吹綠了山林沃野,百鳥展翅翱翔,啼囀歡唱,千河波卷浪滾,浩蕩奔湧;春天,是宇宙大自然甦醒、萬象更新的開始,是各類生命力蓬蓬勃生、同時也是人的情潮激發而起、洶湧奔騰的開始的話,那麽,在夏天,炎炎似火的驕陽,高懸在空中,把它那熾烈灼人的紅色光束,灑落向大地,整個空氣中都翻滾著灼燙的熱浪,江河橫溢,萬物猛長,這盛夏,則是蓬蓬勃生的生命力和人的激發而起的情潮,經過加溫後的狂猛的繼續。尤其是那灼熱的情潮,洶湧奔騰而一發不可收拾。宋一茗此刻就是這種經春天萌動,又經盛夏加溫的情潮,在她體內湧騰著。


    她越來越心神不寧,越來越神不守舍。


    也許是一種心靈上的相通,也許完全是宋一茗的自我感受,她覺得孔文才似有意而又似無意地到她們家來得更勤了。


    而她呢,她也一天比一天次數更多、而且一次比一次時間更長地凝望著孔文才,目光直直地凝望著他,聽他講話,看他的動作和神態,有時候顯得是那麽越來越由衷的癡迷和心醉。似乎是在這默默的專注的凝視中,他享受到了一種滿足和快感,一種她過去從來未曾享受過的滿足和快感。有幾次,孔文才無意中抬起頭或者轉過臉,捕捉住她那大膽的熱辣辣的目光,而驚異地回望著她時,她這才感到了自己的失態,羞澀地嫣然一笑,做出一種突然想起要找什麽東西,或者突然發現了什麽事情的樣子,很快地把視線從孔文才身上移開,轉向別處,藉以來掩飾自己。但是,過不了幾分鍾,她又難以自製地、不知不覺地重犯著這個美麗的錯誤。


    宋一茗沿著湘江岸邊隨意地緩緩走著。孔文才的麵影時不時地在她腦海中清晰地映現著。這一天,孔文才從她們家告辭離去後,她明顯地感受到了一種空蕩和寂寞——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空蕩和寂寞,也明顯地有了一種孤獨感和失落感——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和失落感。她有點後悔沒有讓哥哥,或者幹脆就她自己,想方設法地找藉口再把孔文才挽留一會兒。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依戀。孔文才已經被她切切實實地裝在了自己的心裏。在身邊,便感到踏實;一離去,便立時覺得空蕩。此時,她的熾熱的心頭,就完全被一種倏然飄旋而來的、茫茫寒霧般的、空落的悲涼和煩亂,所沉沉籠罩;紅潤的臉龐,不見了原有的豐潤,明亮的眼睛、也失卻了往日的光彩,浮罩上了一層黯然。她感到壓抑,感到惆悵,感到傷感,以至傷感得都想跑到哪個樹林子裏麵去大哭一場。這本來和她的那種風風火火、大膽潑辣的“辣妹子”性格極不相符,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麽會變成這樣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了。感情這東西,簡直是太可怕了!神奇而又威力無比。它竟能使一個人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改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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