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一聲輕響從廚房傳來,像是什麽東西被揮落,在安靜的空間裏格外明顯。


    淺淡的月色如被捏碎的銀箔般,撒在地板上。


    一道身影扶著牆走了出來,踉蹌著,一步一頓,喉嚨中溢出壓抑的低喘聲。


    突然,他捂著胸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張設計完美的麵龐被破碎的月光切分,又被痛苦所扭曲。


    啪的一聲,客廳的燈被打開了。


    779倒在牆邊,身體幾乎不能再做出任何一個簡單的動作。


    他的眼睛由各種精密小巧的機械組裝而成,本是漂亮的湛藍色,這時卻功能崩潰了一樣,閃爍著,忽而刺目,又忽而暗淡。


    無盡的疼痛從身體內部、從每一個細小的零件處洶湧疊加。


    從未經曆過的巨大痛感令他無法再動彈分毫。他感覺…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被一點點溶解,或是被什麽啃食,一口,一口,又一口,密密麻麻的灼燒感從四肢百骸傳來。


    呼吸模擬係統失去動力能源,已關閉;心髒模擬微型泵失去動力能源,已關閉;肢體協調係統失去動力能源,已關閉;瞳色程序失去動力能源,運行故障……


    刺耳的警報聲在耳邊回響,聽覺漸失,越來越模糊……


    數個穿著防護服的ai智研安全員一擁而入,將他圍住。


    何遲站在最前方,遺憾地看著779,這曾是他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我之前最不看好你,偏偏你最爭氣,可惜……咬主人的狗必須死。”


    黑洞洞的槍口下,779後腦勺抵著牆,半垂的眸中,瞳孔已經被猩紅的淩亂條碼覆蓋。


    他開始接收不到色彩信息,眼前一切都變成了灰黑色。


    他再無回天之力。


    可他笑著。


    像是早就預測到了這一幕。


    何遲感到毛骨悚然,厚重防護服下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不,不可能,如果779的算法真的這樣強大,以他警惕的特性,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那麽,他其實是在外厲內荏地恐嚇他們?


    突然,779動了。


    安全員們如臨大敵地盯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卻發現他隻是抬頭看向某處。


    何遲順著779的目光,看到了站在二樓扶手旁的少女:她穿著睡衣,頭發睡得有些亂,渾身似乎還帶著剛出被窩的暖意,白皙的皮膚上到處都是淡紅色的印記,有些像是酸雨引起的過敏症狀,有些則……


    779艱澀地眨了眨眼。


    他眼前的一切都褪了色,最後連影像都開始扭曲抽動,人不像人。


    可他還是精準地捕捉到了歲遇的身影,她站在高處,俯視著他,大抵,臉上是沒有什麽表情的。


    “我…以…為……”


    779的聲音變調,變得生硬冰冷,像極了幾十年前最低端的ai合成音,還摻雜著電流聲。


    他曾預測主人的行為,失敗了很多次。


    這一次,他同時看到了上萬種結局:被拋棄,被欺騙,被摧毀……無一例外,永遠是她離去的背影。


    隻有這一次,他選擇相信主人,相信她會再次選擇自己。


    但他又錯了。


    “我以為…您會不忍心。”


    他溫柔的微笑依舊完美無缺,可那雙眼卻有痛苦與絕望交織,騰起了灼燙的火焰,以憤怒、哀慟、恐懼為燃料的火焰。


    「能源動力歸零,係統關閉中——」


    驟然間,火焰熄滅了。


    窒息的死寂中,不知是誰挪動腳步,發出了一絲聲響,停滯的時間被按下開關。


    何遲連開三槍,射穿了779的肩膀、胸口和左腿。


    除了慣性引起的輕微晃動外,沒有任何反應。


    779仿佛從一個無限近似人類的生命,變成一堆冰冷的金屬組合體。


    何遲鬆了口氣,揮手:“把他帶去垃圾礦場,路上,不要放鬆警惕。”


    “垃圾礦場”其實叫仿生人廢棄處理廠,那裏扔著數以萬計的仿生人殘骸,堆起來像一座座的山,像極了礦場的沙石堆,由此得名。


    如果運氣好的話,你還能看到半截身體的仿生人在地上爬行。


    ——它不知道痛,也不明白情況,隻知道能源沒耗盡,就不可以偷懶,可是沒有人發出指令,它隻有漫無目的地爬。


    …


    “ai智研最新研究項目已公布,機械器官可通過生物電與人體進行連接,實現人機合一,‘血肉苦弱,機械飛升’的傳統概念目標不再遙遠。”


    “在此基礎上,各界對於‘仿生人是否會產生人格化,脫離人類控製,甚至通過生物電相關功能反向控製人類’展開了激烈討論。”


    …


    仿生人殘骸一堆又一堆,每個廢墟都有數十米高,殘肢斷臂觸目驚心,永不瞑目的灰暗雙眼毫無機質,冷冷注視著走進礦場的人類。


    腳下久經酸雨侵蝕的泥土變得腐黑,黏膩糜爛,粘在鞋底,格外令人煩躁。


    兩名安全員把手裏沉重的仿生人丟在廢墟中,詢問何遲:“少爺,就直接把779扔在這裏嗎?要不要把芯片毀掉?”


    何遲嗤笑:“一個仿生人給你們嚇成這樣,他數據直接對接主機,沒有芯片,你們要是實在害怕,就把他四肢拆下來,我去礦場外麵等你們。”


    “是。”


    隻要歲遇好好配合,給公司帶來威脅的779根本小事一樁。


    何遲打著哈欠往礦場外圍走去,結果等了半天,那兩個安全員還沒出來。


    何遲皺眉看著時間:“怎麽回事……”


    哢嚓——


    像是塑料外殼被踩裂的聲音。


    “你們怎麽耽擱這麽久?拆個仿生人還……”何遲抱怨著轉過身,話語猛頓,僵在原地。


    昏暗的光線下,一道殘破恐怖的黑影站在殘骸廢墟間。


    黑影的身後,無數顆仿生人的頭顱像活了過來,用一雙雙充斥著怨恨憤怒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他。


    “無論是記憶力還是身體素質,人類總是有所欠缺,卻生存繁衍了300萬年。”


    779溫柔地笑彎了眼,有幾滴血濺到了臉頰上,恰好遮住眼尾的logo,如朱砂痣般妖冶灼目。


    “我的創造者,你曾為我安裝的備用能源,不在這裏。”779指了指被射穿的胸口。


    又指向胸口左側:“在這裏。”


    何遲轉身就跑,卻有一條細長的機械觸手以更快的速度朝他伸了過去。


    那觸手染著兩位安全員的鮮血,通體鮮紅,鋒利的頂端猛地刺入何遲後頸。


    “啊!!!!”


    …


    “ai智研相關負責人表示:哪怕是有億分之一的可能性,公司都會嚴格監控每一個仿生人,一旦出現異常,必將不計代價進行銷毀,堅定不移地維護人類社會的安定與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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