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樂一大清早坐在鏡子前,塞著隨身聽的耳機聽音樂,耳邊卻不斷浮現昨夜大人們說的話。


    “現在你看,這個孩子都九歲了,這麽爭氣,結果夫妻倆誰都不管……”


    媽媽找皮筋兒來給林其樂紮頭發,她問丈夫:“一大早的外麵什麽動靜?”


    林電工把工牌套到脖子上,說:“蔣經理的司機,來接他孩子上學。”


    “還用開車啊?這麽近,讓孩子自己走就是了。”


    “不是剛轉學過來嗎,”林爸爸說,又抬起頭,看著鏡子裏,“櫻桃。”


    “啊?”林其樂忙摘掉了耳機。


    “今天你蔣叔叔的孩子第一天去學校上課,他要是有什麽不適應的,你在學校要照顧照顧人家,知不知道。”


    “知道了。”林其樂拖著長音講。


    她關掉隨身聽,把裏麵《公轉自轉》的磁帶拿出來塞進書包裏。


    林媽媽透過了鏡子,拿揶揄的眼神看林其樂,笑林爸爸多此一舉:“還用得著你提醒?”


    餘樵一大清早和他的三個小夥伴一起,送他的遠房小表弟餘錦上幼兒園。


    不同於餘振峰、餘樵父子倆這麽人高馬大,餘錦身子骨軟綿綿,頭發又稀又軟,說話也像含著一塊年糕,糯糯的吐字不清。林其樂站在幼兒園門口,好幾次心裏納悶,這小孩兒怎麽能姓餘。


    “我爸讓我叫蔣嶠西一塊兒去上學,”餘樵叼著嘴裏的牛奶,邊走邊說,“結果我去他家一看,他居然坐車上學!”


    杜尚問林其樂:“你真給他看你的兔子了?”


    “對啊。”林其樂咬著吸管喝盒裝牛奶。


    杜尚受傷地皺起一張臉來,連額頭上的創可貼都要翹起來了:“我和餘樵、蔡方元我們幾個都還沒看呢!”


    餘樵把喝空了的牛奶袋子扔了,雙手揣褲兜裏:“別拉著我啊。”


    蔡方元喝著保溫杯裏的高樂高,說:“也別帶著我,兔子有什麽好看的。”


    杜尚自個兒生悶氣。


    早讀時間,班主任領著一個轉校生走進了四年一班的教室。


    林其樂原本正和後排女生,叫秦野雲的,兩個人瘋狂掐架。林其樂的雙馬尾被秦野雲一手揪住一條往後使勁兒拽。見到那個轉學生進來,她們倆全僵住了。


    那轉校生長得頗帥氣,個頭兒也高,站姿挺拔,穿得也和群山市這裏的普通小孩子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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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裏出奇的安靜。班主任笑容滿麵:“新來的同學是從省城實驗附小轉過來的,非常優秀啊。來,你先自我介紹一下。”


    新同學站在講台上,拿粉筆一聲不吭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筆畫兒特多,不大好寫。在眾人的注視下,他放下粉筆:“我叫蔣嶠西。”


    林其樂匆匆捋好自己兩條辮子,她雙手擺在身前課桌上,端坐得像個好學生。秦野雲坐她後排,眉飛色舞和周圍電廠的孩子們炫耀:“這是我們群山項目部的子弟!”


    “秦野雲,你認識啊?”


    “當然了,”秦野雲低頭瞧自己偷偷塗了指甲油的手指,說,“昨天他爸的司機還來我家小賣鋪買煙呢。”


    林其樂坐前麵,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杜尚坐她身邊,是她同桌,也翻了個白眼。


    “蔣嶠西……”杜尚忿忿不平,單手撐著臉,“憑什麽他的名字就這麽特別?”


    中能電廠小學這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在討論蔣嶠西。每個人都聽說了,四年一班轉入了一個省城過來的轉學生,據說是省裏的奧數尖子。可他入學測驗隻考了十分。


    全校的女生們一次兩次三次從四年級一班門前踮著腳經過。上著數學課,林其樂時不時的也想回頭。


    蔣嶠西被老師安排坐在了窗邊,和體育委員餘樵坐同桌。


    “林其樂,”數學老師站在講台上說,“老回頭看什麽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樂在一陣笑聲中縮起了脖子。


    蔣嶠西坐在後麵翻著奧數書,他也抬頭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沒注意到附近的笑聲和望過來的眼光。


    數學課結束,林其樂幾乎是一瞬間就竄到了餘樵身邊,及時占據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沒好氣,隻好也跟了過來。


    蔡方元就坐在蔣嶠西前麵一排,他回過頭,一下課就摸大大卷來吃,還問蔣嶠西吃不吃。


    “我叫餘樵,”餘樵後背倚在椅背上,翻開自己的數學書封麵給蔣嶠西看,“我爸喜歡看武俠小說,‘漁樵耕讀’那個‘漁樵’。”


    蔡方元說,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個銅錢的形狀,接著低頭繼續吃卷。


    杜尚搶先在林其樂開口前說:“我叫杜尚!”


    他頓了頓:“我媽有個喜歡的畫家叫這名兒,就、就給我取了……”杜尚嘟囔著,“我不喜歡,和撿來的一樣。”


    林其樂一字一頓告訴蔣嶠西:“我叫林其樂,‘其樂融融’的其樂,你昨天應該已經——”


    餘樵從旁邊打斷了她,對蔣嶠西說:“她原先叫林櫻桃,你知道為什麽嗎。”


    蔣嶠西一下課就聽了這麽多自我介紹,他還沒說過一句話。“為什麽。”他說。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關心林其樂的名字,還是隻是順著這些人的話隨便接。


    “因為娟子阿姨懷她的時候貧血,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櫻桃吃,”餘樵說,“娟子阿姨覺得特別好吃,櫻桃又貴,就給她取名叫林櫻桃。”


    蔡方元在前頭補充道:“得虧阿姨那時候懷孕沒愛吃點別的,不然給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話還沒說完,林其樂撲將上去,蔡方元趕忙拿起桌上的數學書來擋駕:“瘋了瘋了哎!”


    杜尚趁機告訴蔣嶠西:“林其樂就是個潑婦,你平時最好離她遠點。”


    餘樵這時問蔣嶠西:“你這個名字是什麽意思啊?”


    林其樂還在前麵和蔡方元扯著彼此脖子裏的紅領巾,兩個人一起窒息。蔣嶠西看了他們倆一眼,他發現林其樂臉都憋紅了,圓圓的臉,真像櫻桃。蔣嶠西告訴餘樵和杜尚:“沒有什麽意思。”


    餘樵一愣。


    旁邊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這麽酷!居然沒什麽意思啊?”


    蔣經理傍晚下班,回絕了項目部各式各樣人邀請的飯局。他家裏的事如今全國工地上下就沒有不知道的,不去應酬,別人也不會說他什麽。


    隻是他還吃不慣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怎麽會做飯,隻好帶著兒子去隔壁林電工家湊合湊合,對付對付。


    林其樂在飯桌上仰起頭問:“蔣叔叔,‘嶠西’是什麽意思啊?”


    蔣經理從林電工手中接過了一碗鹹粥,頗慈祥地望向了林其樂。


    “‘嶠西’是什麽意思,我還真不知道,”蔣經理搖了搖頭,看了林電工一眼,“什麽意思啊?”


    林爸爸給林媽媽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蔣經理解釋道:“那個時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飛都沒怎麽準備。”


    林其樂餘光留意到蔣嶠西吃著飯,長長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證要登記名字的時候,我也實在想不出來了,”蔣經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見那天報紙上登了一句詩,叫什麽,萬戶千門蔣嶠西。”


    飯吃完了,蔣嶠西背起書包,拿了鑰匙就要回家。林其樂匆匆忙忙跑去廚房,問正在洗碗的媽媽預支了十塊錢零花。她飛快跑出門。


    “蔣嶠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長長的,一排一排搭建起來的平房。每排十戶,戶門與戶門之間隻隔兩三米遠的距離。


    蔣嶠西已經走上了自己家門的台階,正拿鑰匙開門。


    林其樂穿著小紅鞋走過去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仰著頭問:“你想喝可口可樂嗎?”


    “健力寶呢?”見蔣嶠西不說話,林其樂瞎問一氣,“旭日升冰茶?”


    林其樂說:“你有什麽想喝的,我去買,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蔣嶠西回過頭了,他居高臨下,看林其樂:“你不用學習嗎。”


    林其樂那雙圓眼睛睜大了。


    “光學習,不累嗎。”林其樂輕聲說。


    “我看到你都做了一天的奧數題了,”林其樂倒一點也不避諱她對蔣嶠西的關注,“不會頭疼嗎?”


    蔣嶠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樂說的話讓他不能理解。


    無論是看他做了一天題,還是學習累,會頭疼。


    “我不會頭疼。”蔣嶠西告訴她。


    “可是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也不會批改錯題,”林其樂好奇地歪頭看他,“你做給誰看呢?”


    夜裏八點鍾,餘班長拿了一飯盒的拍黃瓜拌豬頭肉,抽著煙來到了林電工家,一同來的還有小車班年輕幹事廖司機等人,來找林電工一起打牌。


    林媽媽則摘了圍裙,端著一筐毛線,和杜尚的媽媽一起,去餘班長家找餘樵的媽媽和餘奶奶一塊兒看電視劇,互相學習打毛線衣。


    林其樂走在前麵。“你怎麽走這麽慢啊。”林其樂拽住蔣嶠西的手,拉著他不斷往前走。


    蔣嶠西的反應總比她慢幾拍。


    “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她的聲音仿佛還在問他,“你做給誰看呢?”


    家裏黑洞洞的,沒有人。沒有人關心蔣嶠西是不是在學習。沒有堂哥一家,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家庭教師。蔣嶠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麵上,隻有林其樂圍著他嘰嘰喳喳催個不停。


    “我們走到第一排了!”林其樂牽著蔣嶠西的手,站在單身職工宿舍前,她伸手指給他看,“從這第一排,到後麵的第十五排,全都是單職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蔣嶠西也從沒見過這麽主動的女孩。他來群山工地不過兩天,從小住樓房,沒住過平房,更沒住過這種磚砌的,一聯排十戶七戶的低矮房子。


    單身宿舍住的幾乎全是男人,是隻身來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還熱,不少年輕人光著脊梁圍坐在路口打撲克。


    在省城,就算蔣嶠西是個男孩,也被老師教育,少來這種貧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樂卻穿著小裙子,在裏麵q來q去,她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害怕。路過那些年輕男人的牌局時,林其樂還會站在旁邊探頭看上好一會兒。


    蔣嶠西想到,在他們原先老師的標準裏,林其樂住的也是貧民窟,林其樂八成也是貧民。


    “櫻桃,”牌局裏一個年輕人抬起頭,說,“看懂了嗎?”


    林其樂搖頭:“看不懂!”


    “看不懂讓林工好好教教!”另個年輕男人撓著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張牌,“人家餘班長那兒子都會猜牌了。”


    “餘樵那小子,”另外一個人說,“會打台球了!我看他以後野呢!”


    ——原來他們都是認識的。


    蔣嶠西想。


    這一整個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認識的。


    林其樂卻不知道蔣嶠西在想什麽,她邊走,邊對蔣嶠西介紹他們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樂尚幼的腦子裏,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記得還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單身宿舍,他和他媽媽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調走了,調到蒲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雲家。秦野雲也是我們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見過她爸爸嗎?開小賣鋪的秦叔叔。”


    他們倆穿過了十幾排的單身宿舍,穿過工人們閑暇時在宿舍前栽種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過燈火通明的工人俱樂部、工人圖書館。


    “秦野雲的爸爸以前受了工傷,有一條腿不能走路了,”林其樂輕聲告訴蔣嶠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讓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賣部。秦叔叔可厲害了,他每天都會練氣功治腿!”


    兩人停在了群山工地的領導幹部房前。


    說是領導幹部房,這幾排也還是磚砌的平房,隻比普通雙職工宿舍多了一間臥室。這樣簡陋的居住條件,和國企工人們拿到手裏的豐厚薪酬實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樂介紹道:“這是三十二排,第一戶住的是餘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媽媽、餘奶奶,還有他小表弟餘錦住在一起。餘錦的媽媽生病了,就把餘錦送來他們家。其實餘樵家已經很擠了,根本住不開人了,但是餘叔叔是勞動模範,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麽都會答應。”


    “第二戶住的是張奶奶,是我們工地幼兒園的園長。她對我們特別好,還送給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幾年前就去世了,她現在自己一個人住。”


    “三十二排第三戶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不過我不經常見到他媽媽——”


    蔣嶠西聽著林其樂在他身邊小聲說話,細細地介紹。似乎這群山工地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個人,一隻動物,哪怕房簷下一隻積灰的蜂巢,樹梢上頭廢棄的鳥窩,都深深刻在林其樂幼小的腦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燈亮了,把群山市郊這一塊隱沒在廠區之中的家屬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盡頭,坐在用黑色保溫材料包裹的暖氣管道上,正玩著扮演茅山道士的遊戲。


    “不過工地上也有壞人,”林其樂轉過身,認真告訴蔣嶠西,“住在十四排的衛庸,他是個小混混,臭流氓,喜歡到處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說話。”


    蔣嶠西這一晚上已經接受了足夠多的信息,雖然他也不明白知道這些有什麽用。


    “他長得就像醜了好幾倍的劉德華,”林其樂又補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時間認出來!”


    蔣嶠西隻好點了點頭。


    林其樂還牽著他的手。從出家門起走到現在,蔣嶠西能明顯感覺到那手心裏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樂的汗,還是他出的汗。


    黑夜裏,林其樂的手是唯一的觸感。不像爸爸的手那麽粗硬,不像媽媽的手那樣幹癟,不像奶奶布滿了皺紋。


    林其樂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軟軟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學,我們幾個一起走吧!”林其樂在路燈下,突然對蔣嶠西道。


    蔣嶠西還背著他的方形皮書包。


    “你們都認識路?”他問。


    “當然。”林其樂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突然抬起一隻手,指向西邊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閃一閃,發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間工程還在進行著。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樂說,“就是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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