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啼曉,萬雞合鳴,方公子依然酣眠高臥,絲毫也不受其影響,但老爹輕緩的腳步踏上屋前甬路的瞬間,他卻驀地醒了。


    睡意頓消的方公子把臉埋在枕頭裏,哀嘆著自己的苦命,老爹很多時候拿他沒辦法,但他有時候也拿老爹沒辦法。老爹什麽事都順著他,慣著他,但惟有讀書這事寸步不讓。


    七歲上,隨師傅入山習武,這才脫離苦海。雖然老爹也請了個先生隨他一同入山,但師傅比老爹更慣著他,先生又能有什麽咒念。十年後,師傅讓他下山回京,他就又跌入苦海之中。老爹隨便查了查他的課業,便即震怒,此後和金雞曉啼相伴的就是老爹的腳步聲。


    自打給師傅祝壽回來,特別是結識了大哥之後,老爹就不再逼他,可沒想到今天又來了。


    不理不敲門就直接推門而入的老爹,方林雨依舊按部就班地做著他每天起床時那一套雷打不動的程序:閉著眼,屁股向下蹭,脖子往上梗,雙拳緊握,四肢繃直,接著又伸直反扣著的雙手向著上下左右四方伸了四個長長的懶腰,然後就全身放鬆,直挺挺地仰麵朝天躺在炕上。


    早已在椅子上坐定的方中徇,看著兒子在老友揚離門下養成的臭毛病,苦笑著搖了搖頭,心道:“臭小子,等會就有你受的,這世上還有個你怕的人,你可能都忘了吧?”


    對兒子,方中徇的耐心早已磨練的爐火純青。看著兒子終於睜開了眼睛,他這才一本正經地微笑著說道:“林雨,恭喜你。”


    一大清早的,有什麽好恭喜的,老頭子這麽早來,又不像要逼他讀書的樣子,一定沒什麽好事。


    方林雨警惕地看著老子,問道:“父親,出什麽事了嗎?”


    方中徇眼睛一瞪,申斥兒子道:“混帳東西,老爹恭喜你,能出什麽事?快起來,洗漱完了再跟你說。”


    方林雨更不安了,不讓下人叫自己,老爹親自來,這絕不是什麽好兆頭,如今態度又這般詭異,一定沒什麽好事。


    清晨,當許多人還在沉沉熟睡時,張素元就已經打掃好了院子。剛吃過早飯,方府的下人來告知他,說三公子今天有事脫不開身,不能陪張大人去西山了,我家老爺說,請張大人務必見涼。


    送走了方府的家人,張素元心中暗自好笑,既然是方中徇讓人來告知他,那方中徇一定又強迫林雨做什麽他不願做的事了。想到林雨的表情,張素元就覺著可樂,方中徇和兒子的關係,讓他對方中徇的好感增加不少,能和兒子以這種方式相處的人,一定有他的可取之處。


    既然去不成西山,那還是去翰林院吧,雖然對貼在翰林院門牆上的黃榜,他已沒多大興趣。進了翰林院,張素元發現他還是來的早了點,除了庭院中數十棵高大的古槐樹上啾啾的鳥鳴聲,整個翰林院靜悄悄的。


    張素元走進公事房,拿起昨天讀的兵書看了起來,就像沉進夢鄉一般,不一會兒他就沉進了兵書那浩淼激盪的天地中。突然,一個人旋風似的跑了進來,堆起滿臉笑容衝著正沉思著的張素元喊道:“張進士!張進士!你的大名上榜了。”


    不用抬頭看,也知來人是和他同科的進士張庭棟,張素元皺了皺眉,沒有吱聲,對於此公,他可是一眼就看到了骨子裏。論其口才倒也算得上個人物,但談到人品,就讓人無話可說了,張庭棟是標準的勢利小人和無行文人的混合體,是個一葉障目的蠢材。


    張庭棟憑藉父親張可叢的蔭功一舉及第,對這樣的人,他自然討厭之極,從不與之來往,可此公偏偏對他熱情有加,弄得他不勝其煩,張素元知道,張庭棟的熱情非是給他的,而是給督察院禦史方中徇的,他和方林雨交好,那自然就與方中徇關係非淺,對於可以鑽營的機會,張庭棟從不放過。


    張素元裝做聚精會神讀書的樣子,沒有理會張庭棟。張庭棟急了,跺著腳說道:“張進士,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話?是真的,黃榜就貼在告示牆,你的大名就在上麵。”


    沒辦法,張素元本就沒多少艮勁,不得已抬起頭來,目光掠過張庭棟那張既寫著討好又混雜著得意的小白臉,緩緩說道:“張進士的大名怕也上榜了吧?依在下猜想,恐怕張進士的去處定是繁華富庶之地。”


    張庭棟理了理潔淨挺括的衣襟,小臉微微上揚,得意地說道:“承蒙皇上厚愛,庭棟已配至西京任兵部主事之職。咳,沒想到,我的筆頭要用來起草軍製,庭棟也是心有不甘啊,好在,西京是我朝陪都,總還算繁華些。”


    張庭棟極為得意,他知道張素元瞧不起他,但因張素元後台比他硬得多,所以不論張素元如何輕慢,他都不當回事,依舊不屈不撓地把熱臉奉上,但他萬沒想到,這次朝廷授官他竟比張素元好得多。


    滿腹狐疑的同時,張廷棟也越來越得意,因為他壓了張素元一頭。


    張廷棟並非天生就賤,沒有不要臉就吃不下飯,事實上,張廷棟認為自己是大丈夫,他常以“無毒不丈夫”自勉,按他的理解,大丈夫不僅要對別人毒,更要對自己毒,不能對自己毒,就沒資格對別人毒。


    每次不要臉,張廷棟都有著明確的目的,越恨就越要不要臉,直到有朝一日可以把讓他不要臉的人踩在腳下,所以盡管得意,他還是把討好寫在臉上,所以盡管話未說完,張素元已起身離去,但直到張素元的背影消失在翰林院中的兩顆古槐間,他臉上的笑紋方才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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