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堇不能死。


    她是純淨之體,是唯一能吞噬神跡的人。


    這世間的神跡,不止這一處。


    世世代代守護牽製神跡的人,也不止他們。


    所以,無論如何,南澗都得想盡一切辦法保全路小堇。


    換作其他守護者,也會這樣做。


    *


    路小堇立刻就明白了南澗想做什麽。


    她死咬著牙,死死壓製住心口湧出來的強烈情緒。


    死的人已經夠多了,她沒時間在這裏悲春傷秋,她得在極寒之水裏殺了南澗,如此,才算是不枉費南澗這一番算計。


    路小堇徑直衝上去,跟其他弟子一樣,往極寒之水一個起跳。


    還沒跳起來,就被旁邊一弟子摁住了。


    “你幹啥!”那弟子五大三粗的,“這可是極寒之水,你一煉氣二階添什麽亂!沒見我都沒敢往下跳呢嗎?滾滾滾,別擱這兒礙事。”


    極寒之水,具有陰寒之氣,那陰寒之氣能侵入人的五髒六腑


    金丹期以下的修士,下去遊一圈,基本就爬不起來了。


    就算是能爬出來,也活不長久。


    “就是,滾遠點!免得待會兒咱們還得下去撈你。”


    想撈南澗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到時候再多撈個廢物煉氣二階,哦不,是多撈一具屍體,多糟心啊!


    沒見周圍想跳卻沒跳的弟子那麽多嗎?


    不到金丹期,跳下去就是添亂。


    “你有救人之心,我們都看出來了,但這事兒不是你能添亂的。”弟子們見急著送死的傻子是路小堇,眼神都有些複雜,“你這人,怎麽還又壞又好的?”


    說她好吧,她在七寶樓裏炸屎捅馬蜂窩。


    說她壞吧,她現在為了救南澗長老,極寒之水那是說跳就跳。


    一時間,弟子們心情很複雜。


    更複雜的是,一個沒看住,路小堇就如泥鰍一樣,一個神龍擺尾,就溜進了極寒之水。


    “路小堇!”


    “快撈快撈!指不定還沒死透呢!”


    弟子們拿起大網就開始撈。


    但撈了半天,啥都沒撈著。


    “就說讓她別跳別跳,她非跳,這不是找死是什麽?”


    罵歸罵,但路小堇這一大義行為,多少還是叫弟子們對她改觀了許多。


    雖然蠢,但死得確實有幾分悲壯。


    “撲通——”劍靈子見此,也跟著跳了進去。


    弟子們麵麵相覷。


    “劍靈子現在急著進極寒之水,該不會是專門去救路小堇的吧?”


    “這這這,真愛上了?”


    “劍靈子他糊塗啊!”


    夙夜皺眉,不動聲色也跳了進去。


    *


    這邊,路小堇剛跳進極寒之水,人就被凍得一哆嗦。


    冷!


    刺骨的冷!


    比之前煉體二階試煉時還冷!


    先是腿麻。


    再是手麻。


    而後是全身麻。


    最後是腦袋麻。


    很快,全身都麻了,竟也慢慢適應了水溫,路小堇憋著氣,根據在煉體二階試煉中得來的經驗,極力往前遊。


    眼前一片黑。


    什麽都看不見。


    “呼——”


    路小堇把腦袋浮出水麵,往前蹬啊蹬。


    蹬啊蹬。


    上浮,呼吸,下潛。


    蹬啊蹬。


    蹬啊蹬。


    來回循環。


    海麵太大了,路小堇遊半天,好不容易才適應極寒之水的黑暗,卻一個弟子都沒看見。


    周圍似乎沒有任何活物。


    沒有活物,在這種地方,其實也意味著安全,但入目那一片漆黑幽深的極寒之水,還是會讓人心底湧出無限的恐懼感。


    未知的,無法抑製的恐懼。


    “南澗——”


    “南澗——”


    空蕩蕩黑漆漆的海麵上,隻有路小堇的回聲。


    冷——


    太冷了——


    她感覺自己要被凍死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束金光,似在指引方向。


    雖有光亮,但極寒之水似乎能吸收光,四周的可見度依舊很低,突然,路小堇看見周圍有東西在閃。


    湊近一看,原來是幾塊大冰塊。


    冰塊極寬極厚,能站人。


    路小堇急忙扒拉著爬上冰塊,抖著已經沒有感覺的手,十分極難從儲物袋裏找出大氅披上,又急忙將已經凍成塊兒的衣裳脫下,換上幹淨的。


    與此同時,還往身上貼了滿滿的發熱符。


    她把腦袋縮在大氅裏,等冰涼的腦袋漸漸恢複清醒後,這才搓搓手,從儲物袋裏拿出兩根大木棍。


    以冰塊為船,兩根木棍為槳,十分艱難且緩慢地往金光那邊移動。


    金光看似就在眼前。


    但實則很遠。


    路小堇就那樣一直劃啊劃,不知劃了多久,冰塊才突然與什麽東西撞了一下。


    “砰——”


    路小堇低頭仔細一看,那被撞的,也是一塊巨大的透明的冰。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冰山。


    路小堇撐著木棍,跳上冰山。


    她腿被凍麻了,在跳上去的那一刻,腳下傳來哢嚓一聲。


    低頭一看,好在,腿雖然沒知覺,但沒斷。


    她鬆了口氣,拄著棍子,繼續順著金光往前走。


    “南澗——”


    “南澗,你在嗎?”


    路小堇一邊走一邊嚎。


    嚎不動了,就歇一歇再嚎。


    不一會兒,前方就傳來了回應:


    “嗯,我在。”


    是南澗!


    路小堇順著聲音走去,突然,眼前出現一個結界,跨過結界後,一陣白光入眼,十分刺目,她下意識用手擋住了光。


    稍稍緩了一下,再次睜開眼,才發現眼前的景象大變。


    沒有黑暗。


    沒有冰山。


    結界內,是一處鳥語花香的大草原。


    幾頭牛羊在遠處吃草。


    “哞——”


    “咩——”


    湛藍的天空,時不時飛過幾隻老鷹。


    草原中間,坐著南澗。


    他回頭,衝她笑:


    “你終於來了。”


    這個地方,溫暖且安全,路小堇鬆懈下來,跌坐在地上,被凍紫了的腫臉慢慢開始回溫,她終於能感覺到身體的存在了。


    “這是什麽地方?”


    “神的結界,在這裏,時間不會流逝。”


    這是南澗早早為自己選的墓地。


    路小堇走過去,在南澗身旁坐下,手裏抓著玉簪,卻遲遲沒動手。


    她平躺下,靜靜地看著湛藍的天空。


    看了好久好久。


    “這地方真好。”


    如果可以,她也想死在這裏。


    許久,她才側過臉,問道:


    “南澗,你後悔嗎?”


    南澗本可以不走上這條路的。


    他家境富庶,又是天賦者,他本可以擁有世人眼中的錦繡前程。


    可如今,一切都沒了。


    南澗後悔嗎?


    大約是後悔的吧。


    決定成為鑒觀鏡的主人,確實是高尚的。


    但,隻有那一刻的高尚。


    他是人。


    不是隻活那一刻的人。


    真正難熬的,是除去那一刻以外的,平靜普通的日子。


    那些日子,他失去了天賦,隻能旁觀其他修士意氣風發。


    他本也可以意氣風發地站到高處。


    可沒有,什麽都沒有,所有的光亮,全都遠離了他。


    他的人生,目光所及,隻有獻祭,隻有人皮,隻有死亡。


    他,本可以不用這樣活的。


    人最怕的,就是本可以。


    因為這會讓自己一遍遍地後悔,一遍遍自我折磨。


    所以怎麽可能不痛苦?


    怎麽可能不後悔?


    “後不後悔,並不重要。”南澗淺笑,“隻是這件事情,總得有人去做。”


    可以是他。


    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


    沒有人,在看見這樣的人間煉獄後,能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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