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出生的時候,迎接她的是一聲歎息,仿佛她的出生是一個錯誤。


    那時的她,瘦小的可憐,躺在枕邊像一隻粉紅的小耗子。母親看過,扭頭過去,悄無聲息的抹了一把眼淚,她的父親,那個身軀健壯、麵容卻被生活磨礪的顯出蒼老之態的男人一聲長歎,便回到鑄造的小屋。


    她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與身邊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務農的人們不同的是,她的父親是一名鐵匠。


    鐵匠平日裏都隻是打鐵,鑄一些犁頭、鐵鍬之類的東西賣給鄰裏,看上去再尋常不過。隻是,不時的,總有一些風塵仆仆的人千裏奔波而來,請求鐵匠為他們鑄造兵器。


    絕大多數人得到的答案都是鐵匠沉默的搖頭。


    偶爾,也會有如願以償的人。


    沒有人知道鐵匠選擇客人的標準是什麽,也沒有人去追問,因為,鐵匠根本不會回答,一直以來,他都沉默的如同村頭那棵屹立了百年的老樹。


    所以,女孩兒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的確是一個錯誤。


    當鐵匠第一次抱起女孩兒的時候,女孩兒一聲哭了起來――她嬌嫩的肌膚根本經不起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粗糙的手的撫慰。


    從此,鐵匠更加沉默,並且,愁眉不展。


    慶幸的是,女孩兒還是在疼愛中長大的,因為,她出落的實在惹人憐愛。她有著少見的瓷白色皮膚,絹絲一般的黑發,五官精致,楚楚動人,就連起初因她是女孩而十分失望的鐵匠也不禁愛若珍寶。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鐵匠為女孩兒起名叫怒放。一來,是形容她花般的容貌,二來,則是希望她能夠蓬勃生長,有無盡的生命力。


    可是。事與願違。


    怒放似乎是個長不大地孩子。不單單是身段嬌小、瘦弱。就連性情也總像是五六歲不懂事地孩童。


    村裏地男孩子們都喜歡她。卻沒有一雙父母同意自己地兒子迎娶她回家。理由太簡單:怒放就像個瓷娃娃。似乎一碰就會碎。


    那麽精巧地五官、漂亮地臉孔。怎麽能經受風吹日曬?那麽白淨、細嫩地雙手。怎麽可能操持家務?生活是這麽地艱辛。娶個擺設回來有什麽用處啊?


    於是。不僅是怒放地母親。連鐵匠也開始發愁了。


    隻有怒放自己懵懂不知。她仍舊自顧自地玩耍。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在怒放的記憶裏永遠鮮明,那是她十二歲的某一天,一個同村的女孩闖進她家,惡毒而挑釁的盯著怒放。


    “莫合到我家來提親了!”女孩說著,既驕傲又鄙夷:“男孩子們不是都誇你漂亮嗎?怎麽還是我先嫁出去呢?莫合喜歡的是我,你以後不要再勾引他!”


    懵懂的怒放自然而然的憤怒了――她根本不知道莫合是誰,談何勾引?更何況,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她莫名的被重重的羞辱和深深的傷害了。


    幼小如她,心頭也隱隱生出驚慌和恐懼。


    “女人有張漂亮的臉蛋根本沒用,像你這麽瘦弱的女孩子,不會有男人要你的!”


    當怒放將這句話原原本本的說給父母聽時,觸及到父母的沉默,怒放不知所措的哭了起來。


    怒放從此不太愛笑。她那白淨的臉上,仍然保有天真和乖巧,但是,她的眼眸,是沒有點滴星光的深沉的黑色。她的話比以前少了很多,也喜歡獨自孤坐,“活潑好動”這樣的字眼離她越來越遠,她開始像所有陷入人生煩惱的成年人一樣,似乎大部分時間是在思考和彷徨。然而,怒放那樣單純、幼小的心靈,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該思考什麽,她不過是陷入了迷茫的呆滯之中。


    很多年後,怒放對枕邊人說起那段往事,她說,在那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歲月裏,她一直是沉睡的,不曾醒過。


    喚醒她的是那一個俊俏的大男孩。


    那個俊俏的、紅著臉跑過來的大男孩,在所有人麵前鼓起勇氣,大聲的對她說話:“怒放,我喜歡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怒放就在那一霎那蘇醒,她傻愣愣的抬起頭,呢喃的接了一句:“是真的嗎?”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為此歡欣的遠不止怒放一人。


    老鐵匠喜形於色,晚飯的時候,他提了壺酒去了那個男孩子在村西的家。母親也滿心歡喜的在油燈下縫製新衣。那時的怒放就靠在母親身邊,注視著母親的一針一線,昏黃的燭光把她白皙的臉映照的微微有血色,她的雙瞳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渴望全寫在了臉上。


    母親看見如此的怒放,激動的幾乎要落淚――她從未見到自己的女兒這麽鮮活的存在過,彷佛有無盡的生命力在她的血脈裏流轉。母親欣喜若狂,多年來,這是第一次,她覺得生下這個楚楚可憐的孩子是一件正確並且幸運的事情。


    在這個夜晚,怒放終於像個活生生的人兒一般,有那麽多的憧憬在她那細小的胸膛撞擊著,她激動而幸福。


    到了半夜,老鐵匠回來了,進門的第一句就是:“我回了這門親事。”


    他的臉色,陰沉難看,隱約有羞辱和憤怒。


    無異於晴天霹靂,怒放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間定格了。


    母親撲到父親身上,幾乎是尖叫的追問原因,爭執間,怒放依稀聽到了“嫁妝”這兩個字,也聽見母親憤怒的喊:“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計較那個破東西幹什麽?”


    鐵匠苦楚異常:“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聽說到的……他家這哪是想娶怒放,根本是想要妖花!”


    母親愣在當場,緩過來後,痛哭失聲:孩子啊,哪一天我們不在了,誰來照顧她啊――”


    怒放遠遠的看著悲痛、憤怒的父母,出奇的平靜,隻是默默的走回自己的房間。


    隔日,仿佛為了示威,那個男孩子家吹吹打打的從鄰村娶回了一個姑娘。怒放看著新娘那黝黑、平實的麵孔,心涼透了。


    男孩子看見怒放,低下頭去。怒放便想,他對自己也許不是完全無情的,真正無情的,是生活。


    隔壁的阿婆說,怒放不要難過,會遇到心疼你的好男人的。


    怒放的小臉上露出乖巧的笑,似乎是在說她也是這麽堅信的。


    當婚禮的喧囂漸漸消散在空氣裏時,怒放不見了。當驚慌失措的父母聽見這個消息,跑到莽莽林海麵前時,本能的停住了步伐。


    這片森林在村子的最西邊,是落日的歸宿,滿眼的墨綠色看不到盡頭,仿佛一直延綿到遙遠的地平線。祖祖輩輩留下的遺訓使村民們對它望而卻步,據說,進去的人再也出不來。


    這裏,是傳說中有妖怪出沒的土地。


    可是,村子裏有人看見怒放走進去了。


    母親一**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鐵匠看著那黑黢黢猶如猛獸、隨時會張開大口吞噬人的林子,手腳軟得像生過一場大病。


    在父母絕望和悲痛、村人哀歎和同情中,三天三夜過去了,在所有人不再抱希望的時候,第四天的清晨,怒放小小的身影逐漸的從那一片墨綠色中剝離出來,一點點的明亮,仿佛籠罩著光,慢慢的走入瞠目結舌的村人的視線裏。


    對著憔悴的母親,怒放叫了一聲“阿媽”。


    在母親激動的哭叫和擁抱中,怒放臉上隻有一絲淡淡的笑容。


    那之後,很多人都說怒放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她依舊不太愛笑,但表情日複一日的生動起來,仿佛還原成了幼時那個生氣勃勃、活蹦亂跳的小女孩,天真和率性一覽無遺的寫在她臉上。這樣巨大的改變令所有的人吃驚。更令人稱奇的是那有些怪異的場景――不止一個人看見過――天真柔弱的怒放,隻要踏入那片林海,臉上就會浮現出奇特的淡淡的笑容。那個笑容,村民們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他們隻知道,每當怒放那樣微笑時,比起她那天人一般的精致容貌,她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更加高不可攀。


    不容褻瀆,不容逼視,令所有麵對她的人感覺手腳仿佛是多餘的,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風言風語隨之傳遍了每一個角落。有人說,怒放中邪了,被妖魔附體,也有人說,怒放受不了刺激,瘋了。


    隻有怒放自己知道,她既沒有被妖魔附體,也沒有瘋,她隻是在那個除了她再沒有一個人類的森林裏徹悟了,完完全全的想明白了。


    大家說的沒錯,她就是一個漂亮的擺設,是父母的負擔。她那所謂的美貌,是她痛苦的根源。


    沒有人願意娶她是理所當然的。


    大人們都說,這個偏僻的村莊是少有的安詳之地,從來沒有被戰火波及過,也窮的從來不會被盜賊問津,所以,他們祖祖輩輩都紮根在這裏,盡管,村莊西邊的盡頭有令人聞之色變的妖魔林海,然而,隻要你不踏入,林海裏的妖魔從來也不會出來傷人。


    “怒放,你知道嗎?”隔壁的阿婆時常這樣嘮叨,“外麵可亂了,不光有妖怪傷人,人也會殺人,有的時候,一夜之間就會死成百上千的人呢……”


    怒放第一次聽說時忍不住咋舌,但是她相信阿婆的話。阿媽說過,這位白發蒼蒼的婆婆年輕時曾經走出過村莊,看見過外麵的世界。她很少對人提起在外麵的經曆,但是,漂泊十年後,她孤身一人又再次回到了這裏。


    “這裏盡管窮,日子苦點,卻平平安安的……沒什麽比平安更好啊,怒放……”阿婆一次又一次的對怒放這樣說。


    所以,怒放終於在這一天明白了一切,看穿了真相:無論是在這個村莊,還是村莊外麵的世界,生存都是無比艱辛的,而她,是太過昂貴的消遣。


    從此,她潛意識裏不想長大,她希望永遠做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不需要去碰觸這個世間的無情和那些可怕的事情,還有,永遠不需要嫁人。


    那一年,怒放十四歲,那一次的經曆成就了她的天真浪漫,也隱約在她心裏種下了絕望的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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