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枚炮彈落在了我身邊,我的頭再次撞在了雪地上,尖叫聲已經變成了呻吟。


    盡管我受了很重的傷,但是我不想等著受死,我決定向前爬一段。我再次檢查了大腿的傷勢,破爛的褲腿已經被血浸透了。我們的前方升起了陣陣濃煙,村莊裏的房子著火了。


    突然,我覺得一陣頭暈,人也失去了平衡。陣陣傷痛刺透大腿肌肉,迅速傳遍我的全身。不過我還能忍痛往前爬行,時不時地停下來喘息。


    終於,炮火似乎弱了下來,不過還是能夠聽到零星的機槍發出的“啪啪”聲響,兩邊仍然在交火。我的傷口越來越痛了,但是奇怪的是,我反而因此恢復了幾分氣力。我用右手按住傷口,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動著。


    現在,村莊離我越來越近了,起碼有6座房子在燃燒著,熊熊大火伴隨著陣陣濃煙。這時候,連機槍聲和來復槍聲都弱下來了。就在剛才,盡管四周都是炸彈爆炸和燃燒的烈火,我卻保持了冷靜,但是現在,哪怕隻是一聲槍響,也讓我嚇了一跳。


    蘇聯人撤退了。我身後的夥伴已經紛紛倒下了。現在躺在我麵前的是一具蘇聯士兵的屍體,屍體已經被炸得血肉模糊,腦漿濺得到處都是。他為什麽沒有戴個頭盔呢?這個場麵讓我痛苦萬分,我幾乎噁心地嘔吐起來。我強忍住喉嚨泛起的酸水,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我命令自己不能崩潰掉。


    後來,我終於昏倒了,直到倖存的nco趕來一輛馬車我才甦醒過來。那輛馬車好像是當地農民用來拉煤的車,車板上還落著一層黑灰和幾塊煤渣。兩個看起來不像醫生的國防軍士兵來收拾傷亡士兵,他們將受傷士兵和屍體重重地摔到馬車上,就好像在扔沙丁魚一樣。我的意識一片模糊。出發前我們都戴上了滑雪帽,以便在深冬的雪地裏掩護自己。我曾經給帽子起了個頗有詩意的名字,叫作“靈魂的帽子”。那些倒下的士兵是否因此能夠升上天堂呢?


    第一滴血(5)


    又一個士兵被拋到馬車上,打斷了我的白日夢。“我的上帝啊,”我認識這個英俊的金髮碧眼少年,他是我兒時的好友迪特·海因裏希。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傷痕,但是他好像已經死了。


    “迪特!”我的聲音哽咽著,為了抑製住想哭的衝動,我緊緊地咬住了嘴唇。希特勒青年團的孩子不可以哭!我是一個士兵。


    我心底的絕望之情無可言狀。


    接下來扔上來的一個士兵臉被炸掉了,隻能從模糊的血肉中判斷出那是被炸爛的鼻子。他的眼珠已經沒了,眼眶中流出絲絲血水。我的噁心感加重了,終於在馬車上忍不住吐了起來,髒東西落在我身邊的兩個戰友身上,他們中的一個已經死掉了,另外一個還活著。


    盡管眼前的情形非常令人作嘔,但是我還是為自己的失控感到驚訝。雖然我們已經受過很多鍛鍊,但是我還是沒有準備好接受戰爭那令人憎恨而且恐怖的冷酷性。我為自己的無助而感到手足無措,我覺得自己無法控製住局麵,不僅控製不住局麵,而且還是馬車上惟一一個麵對殘肢斷臂忍不住嘔吐的人。


    馬車上沒有毯子可以裹住那幾具血淋淋的頭,我麵朝下躺在煤灰裏,不停地咳嗽和嘔吐。最後,大概有10~12個士兵被拋到馬車上,而且其中至少有5個已經死了。除了迪特,另外兩個似乎沒有生還的跡象,他們身上沒有傷處,但是麵部肌肉已經僵硬了。


    現在,我的胃因為嘔吐已經徹底空了,這時我已經不那麽噁心了,但是仍然控製不住神經,我的身體在顫抖。無論多遠處傳來的槍聲,都能嚇我一跳。受傷的士兵被送到當地的客棧,那裏已經被臨時改建成急救所,死亡的士兵在確定身份後被運到墓地埋掉。


    迪特死了,一路上我對著迪特的屍體不斷重複著“再見”。


    再見?


    在哪裏再見呢?


    迪特的死惟一能讓人感到安慰的是,他死前沒有受太多的折磨。在天堂裏,這些死者的傷口會復原嗎?


    那個被炸得麵目全非的死者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恐怖的場麵,據說,他死之前正預備投出一枚手榴彈,但是略微遲疑了一下,結果手榴彈在他臉上炸開了花。有人甚至說:“這就是懦夫的下場!”不過,我並不相信。


    我後來聽說,蘇聯人發射的是衝擊燃燒彈,我寧可相信,他的臉是被這種衝擊燃燒彈炸爛的。


    我又驚又怕,死亡比我的想像更可怖而且離我更近,我覺得自己落入了恐懼的深淵中。我的一個戰友後來告訴我,我當時看起來毫無生氣,但是他看到我手臂的肌肉在抽搐,而且我還在呼吸。當時他很懷疑我是否還活著。


    我躺在客棧的地板上,已經沒有氣力呻吟或者抱怨,但是我能感到身體的痛楚,也意識到周圍有很多呻吟的人。我控製不住自己發抖的身體,地板很冰冷,一開始沒有毛毯,沒有任何保暖的東西可以減緩我們的痛苦。客棧裏甚至沒有任何止痛藥,能夠提供的隻有裝在杯子裏的水,有人絕望地喊著救命。


    客棧的人告訴我們,醫生很快就來了,但是,他一直沒趕到。


    我們被裝上一輛鋪著稻草的卡車,轉移到一家大的急救醫院。那時,我的腿已經僵硬了,而且變青了。有人說,我可能不得不做截肢手術。我們到達了那家大的急救醫院,這裏條件稍為好些,有一點藥,不過仍然沒有醫生,麻醉劑也用完了。我還記得,當他們為我清理傷口的時候,我又一次感到了鑽心的疼痛,為了讓我不尖叫起來,負責清理傷口的醫護人員把皮帶塞到我嘴裏,他說:“如果覺得疼,你就咬皮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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