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攻真正開始了。


    新班長韓大狗在一排又一排的口令聲中,情不自禁地一把拽住了和庭才的手。一種顫慄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看著和庭才的臉,老班長和庭才的臉竟也是鐵青鐵青的。老班長和庭才把牙咬得鐵緊。


    韓大狗說:“班長,至善哪有一點善呀,他是想用人肉作工事啊。”


    和庭才說:“他想拿弟兄們的命,再築一座峽昌城。”


    話沒說完,火光和槍炮聲像萬鈞的雷庭,在一瞬間鋪天蓋地向峽昌城的陣地壓來。戰火和濃煙在一瞬間淹沒了血紅的日頭。峽昌在一瞬間又變成濃濃的黑夜,如同韓大狗小時候看到過的天狗食日一般。就是在這一刻,韓大狗突然想起了自己為什麽叫大狗子,他媽曾經告訴過他,生他的時候,天亮狂狂的,可是一轉眼間,天就慢慢變黑了,一隻猖狂的天狗竄到天空,把那亮狂狂的日頭和滿天的亮光,很快就啃了個精光。後來,爺爺就對他爹說,這娃子命大哩,就叫大狗子吧,好養些。後來,他媽一遍又一遍地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直到他媽被射死。要不是這濃濃的黑煙遮天蔽日,韓大狗幾乎忘記了自己名字的來歷。


    韓大狗看著黑黑的天空,那戰火一團接一團地,不斷地撕破那片沉沉的黑暗,讓他感覺到那就是天狗顯現。麵對這似曾相識,而且有種親切感的黑暗,韓大狗渾身的顫慄,在一瞬間消殞殆盡。一股清新的力量,在一瞬間充盈了他的全身。他在心裏低語:“媽媽,是你來了,是你給了我力量,你一定會保佑你的兒子,從這場戰爭裏活著回來,你的兒子還沒給你報仇哩。”韓大狗低語著,心裏和眼裏就泛出了淚花。韓大狗先用軍衣的袖子擦幹了眼裏的淚花,接著擦幹了心裏的淚花,麵朝著峽昌城的黑暗和火光,轟然一聲站了起來。


    這時候,衝鋒號響了。


    號角一響,就意味著總攻時刻真真切切地到來了。每個兵都會在一瞬間,變成這號角裏一個飄蕩的音符,隨著生命和熱血,一起勇猛地滑入這座濃濃的戰爭熔岩裏去。


    反攻時,麵對槍林彈雨,每個生命都顯得那麽冷靜而沉著。部隊在這個時刻,被分成一個個的團。戰士們懷抱著槍,一排排地往上沖。鬼子一陣重機槍掃射過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個團的兵力在槍林彈雨裏很快就變成一堆肉山。第二個團緊跟著又衝上去,以剛剛倒下去的戰友作掩護,向鬼子作出更近距離的打擊。千遍一律的重複,千遍一律的推進,一個排,一個連,一個營,一個團地鋪排著攻城的路。而這一切,都是在黑黑的如同夜間的城牆下進行著。


    當鬼子看到中國軍人近乎蠻幹的反攻時,他們也被這支軍隊的行為驚呆了。他們看著那些看上去還是孩子的臉和身體,一排又一排踏著他們戰友的血匯成的河流,不停地向他們湧來時,他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腳板踏在血河上,發出嘩哧嘩哧的聲音,久久在他們耳旁轟鳴,久久地刺激著他們的目光。


    …………


    當新班長韓大狗站在血流成河的城頭時,他不敢回過頭來看一眼。韓大狗知道峽昌反攻成功了。他更知道,在他的身後,全是一堵一堵由他的戰友們的肉體磊成的血牆。韓大狗黑著那雙眼,對著伍婿廟的方向喊了一聲“媽──”然後就淚如泉湧,嚎嚎大哭起來。


    整個城牆上一片死寂。韓大狗身邊的戰友在這一刻都成了木偶,靜立在城頭的風中。


    新班長韓大狗一個人的哭聲,劃破了時空。


    當城牆上的韓大狗止住了哭聲時,峽昌就再次被收復了。峽昌的6月已經是初夏了。對峽昌而言,這個初夏是一種暗無天日的時光。世界上沒有哪個城市有峽昌這一年初夏的聲音那麽嘶啞,那麽昏暗,那麽沒有一絲人的生氣。人的生命一下子全躲進那一堵堵城牆裏,就像萬物經過春水的盈潤,得到充足的生命之後,突然被人用鐮刀喀嚓喀嚓地割掉。這裏所有的水,都是人的血和淚。血流成河,河流成血,而城牆及人的眼睛則是這種河流的河床。


    即使日本鬼子的飛機,仍然像烏鴉一樣在峽昌城的半空裏盤旋,這兒的一切仍舊像一隻溫順的貓,蜷伏在江漢平原與秦巴峻嶺交媾的領地。鮮活的血也曾經在這裏每個中國人的身上湧動。武漢失守,長沙失守,中原失守,中國失守。就連鳥兒蜷在那黑柱子支撐的電線上,感受到的也是失守的電流在腳下流淌。一半中國人的血失守了,一半中國人的血卻在沸騰著。


    可是,峽昌今天用血肉念出的咒語,遏製住了這種失守。


    那遠處近處的槍炮聲,依然在零零星星地迴蕩,仿佛清明時節的鞭炮,不停地在韓大狗的心裏炸著。


    腳下的城牆,即使百孔千窗,可是它仍然是中國人的城牆,是韓大狗的城牆。


    所以,新班長韓大狗在收復了峽昌城之後,站在城牆上,為自己還活著,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像他爺爺那樣,痛痛快快嚎嚎大哭了一場。


    之後,韓大狗因反攻峽昌有功,被提任打狗鐵師三十一團五營八連連長。


    035二次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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