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對父親,她是既怕也恨的。


    「今年梅花倒是開得早些。」我強撐著身子站起,司梅忙忙給我披了件大氅,幫我推開門,看到滿院的白梅迎雪而開,不知是雪落在了枝頭,還是梅飛上了蒼穹。


    「真漂亮。」我喃喃而語,聲音幹啞,自顧自走進雪裏,慢慢停在了一株白梅樹下。


    司梅忙撐著油紙傘為我遮擋風雪,我撫摸著梅樹粗糲的枝幹,突然心潮翻湧,猛地嘔出了一口暗紅的血,灑在梅枝上,滴落在雪中,觸目驚心。


    「娘娘!娘娘,外麵風大,我們回屋吧。」司梅頓時急哭了。


    我看著粗黑的樹幹,殷紅的鮮血,暗沉而妖冶,不由得就勾起了五歲那年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因為瞌睡懈怠了撫琴被父親責罵鎖進了祠堂,我又哭又鬧,一氣之下摔了大哥楊延的牌位,可從牌位底座卻摔出了一個扁扁的沉木匣子,我打開,裏麵赫然是一個銀質長命鎖和一塊小小薄薄的靈牌。


    楊昭兒,那長命鎖上鑲刻的名字是楊昭兒,那木牌紅字沉沉寫的也是楊昭兒,連帶著她的生辰,亦或說是她的忌日。


    五歲那年,我發現了這個父親埋藏最深的秘密,那時候我便徹底明白,父親,他真的很愛很愛楊昭兒,他甚至煞費苦心地讓愛女的牌位以這種方式列入宗祠,他隻是不愛我,因為我不是楊昭兒,所以他罵我,打我,約束我,利用我,眼中都不會帶有絲毫憐惜。


    楊昭兒一出生便夭折了,同她的母親一同香消玉殞,她小小的靈牌就躺在她嫡親哥哥楊延牌位的底座裏,而我,不過是一個代替她繼續活在人間,永遠得不到父愛眷顧,徹頭徹尾的復仇工具罷了。


    我沒有資格懈怠,沒有資格抱怨,更沒有資格廝鬧撒嬌,我不需要感情,我隻是一顆冷冰冰的棋子,拿捏在他人手中,為了他人的棋局而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本應該叫什麽名字,不知道我的身生父母到底是誰,他們又用了幾兩銀子將我賣入楊府,他們用那銀子日子過得可還快活?


    天上的微雪細細地飄著,我伸手想夠一夠枝頭的梅花,卻怎麽都抬不起手來。


    楊昭兒,我不知道自己頂著楊昭兒的名字活這一世到底幸是不幸?


    若我不是楊昭兒,我或許一生一世都碰不到二哥那般皎潔明亮的人,得不到他半點眷顧憐惜,可我是楊昭兒,卻隻能一生一世同他框在親生兄妹的桎梏裏,走不出撞不破,不得於飛,使我淪亡。


    或許我最大的不幸,便是明明叫楊昭兒卻知道自己並非楊昭兒,才在歲歲年年的相伴裏生出了不該有的癡戀和妄念,我的悲劇,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經成為了命中注定。


    我頭又疼的厲害,身上已經沒一絲暖意,我看見司梅哭得眼睛紅腫,忍不住想拭去她臉頰的淚,卻是越拭越多,才發現原來天上竟然落雨了,細雪摻著冷雨凍得人骨頭疼。


    司梅,其實也是一顆可憐可悲的棋子,她伴著我的時間太久,就如同我看著二哥看得太久,久的忘了棋子不可有情,不該有情,可是父親,你可知最後竟是死在了兩顆棋子手裏?!


    我伏在梅樹旁咳得渾身顫抖,司梅嗚咽著懇求,「娘娘,落雨了,回屋去吧,娘娘,回屋去吧。」


    「我走後,銀錢,房契,出宮文函都給你安排妥當,就在東南角的楠木箱底,父親的人,我也已替你料理幹淨,你的弟弟在宮外的匯文書院等著你,好好活著,能找個可心的人,便嫁,若沒有,後半生亦是無憂,再不必為他人所用。」


    司梅愣住,震驚地盯著我,手中的傘驀然掉落,「撲通」一聲跪倒在雨雪裏,一聲聲喚著「娘娘」,哭的撕心裂肺。


    司梅,思梅,她從前在府裏並不叫這名字,我入宮後為她重新起的,二哥一生除了齊音,最愛白梅,我想著梅花也念著他,我將最深最深的情意鎖在心底,不敢言說不敢僭越,別人都有四季春夏,而我一生隻活在茫茫寒冬裏,我出生在冬日,也終將死在冬日,與這冬日裏開的花也算有緣。


    耳邊司梅的哭聲越來越淡,我感覺到一滴水珠從我麵頰滾落,不知是天上的雨還是我眼中的淚,落到我的唇角沁入我的舌尖,滿口的苦澀。


    楊軒,如果有來生,如果你還愛梅花,我就當一株寒冬臘月裏的梅樹,我這一生忍得許多苦,自不會再懼怕嚴寒冰霜,我這一生背負了許多罪,希望來世清清白白地綻放,到那時候,希望你看著我,眼裏能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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