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問程亦行為什麽脾氣不好,總是打架,他一定會提“宋悅笙”的名字。


    雖然當時程亦行不知道她的名字。


    雖然他之前也叛逆,但卻是小孩子的惡作劇,情況不是很嚴重。


    那年程亦行剛過完七歲的生日,到青協遊泳館學習遊泳。


    一個小姑娘拿著個遊泳圈在他麵前走過。


    他在生日會上見過她,於是上前搭話。


    結果,他剛拍她的肩膀,被她一腳踹進了遊泳池。


    程亦行不會遊泳。


    宋悅笙那一腳,讓他昏迷了整整三天。


    程亦行後來在劇本殺裏才知道,他昏迷的三天,他媽媽放了三天的錄像。


    不過,當時的程亦行醒來後十分氣憤。


    他竟然被一個矮個子小女孩兒踹進泳池,這種事非常丟麵子的好不好!


    尤其是爺爺和奶奶總問他第一天去遊泳怎麽樣。


    這件事是恥辱,誰問都逃不過他的反抗。


    程亦行發誓一定要找到那個小矮子,然後也把她踹進去。


    但那小矮子就像消失了一樣,怎麽也找不到。


    程亦行再次看見她是剛上初一那年。


    初二初三的小團體聽說他在小學是校霸,想在放學後切磋切磋。


    當時他氣性很大。


    打就打嘍。


    誰怕誰!


    程亦行低估了對方的不要臉,十幾個人打他一個。


    超人也沒有那麽能抗。


    小矮子就是那個時候抱著一束白花出現的。


    他能認出來全憑她不屑一顧的眼神。


    從小到大,他就沒有見過第二個像她這麽傲的女孩子。


    程亦行倒在牆邊,扯著嘴角的傷,看向徑直走過去的女孩子。


    “喂,你就這麽見死不救?”


    小姑娘理都沒理。


    倒是那些高個見她戴著價值不菲的黃金手鏈,笑眯眯地走過去朝她收“保護費”。


    她晃了晃手機:“從十分鍾前你們開始揍人,我就已經報警了,算算時間,應該快到了。”


    果然,在她說完不久,警笛聲就響了。


    那些高個瘋狂逃跑。


    程亦行獲救了。


    但一點兒都不高興。


    她性子還是這麽惡劣!


    竟然躲在暗處看他被毆打了十分鍾!


    “喏,送你一枝花,希望你有好心情。”


    程亦行倚靠著牆邊,看著被塞進手裏的白花,大聲怒吼:“你咒我死!”


    “這是太陽花。”


    小姑娘翻了個白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哪裏是向日葵!”


    程亦行想揍她一兩拳,結果身上太疼,他動不了。


    泄憤似地把白花丟了出去。


    “站住,快把你的破花拿走!”


    她理都沒理。


    氣的程亦行肝疼。


    一直到程夫人接他去醫院,把傷養好,他都在說她的壞話。


    程夫人還以為程亦行魔怔了,帶他看了心理醫生。


    魔怔個鬼。


    都是那個小矮子做的好事!


    出院後,程亦行憑著記憶描述她的模樣,還特意說了她的眼睛比煤球還黑,讓小弟們在附近的小學尋找。


    他們竟然說找不到。


    **


    最終,是程亦行自己找到的。


    那年他高考結束,收到了h大錄取通知書,和爸媽一起去看了哥哥誌願解說的賽車比賽。


    程亦行隻看了比賽,等到頒獎牌的時候便起身離開了。


    然後,他看到了站在最前麵,離頒獎台最近的女生。


    她的眼睛很黑。


    程亦行非常確定她就是那個小矮子。


    於是,他帶著十一年的怒氣朝她走過去。


    在這裏當著攝影機的麵揍她,肯定能讓他消氣。


    結果程亦行還沒出手,她就像後腦勺長眼睛一樣瞬間轉頭。


    “你是誰?想做什麽?”


    兩個人的距離有點兒近。


    雖然她還是沒他高,但程亦行注意到這麽多年過去,小矮子已經長大了。


    她的容貌,穿衣打扮,身上的香水味都在提醒他,不能把她看作是當年那個小孩子了。


    程亦行咳了聲,掩飾著自己從沒有和女孩子這麽近距離相處的窘迫。


    他指著她手上的畫板,轉移了話題:“我看你在畫畫。”


    女孩兒點了點頭:“對,是第一名。”


    “畫他幹嘛?”程亦行不高興地皺眉。


    “當然是因為很帥啊。”


    女孩兒說著又低頭在畫板上接著畫。


    程亦行看了眼拿金牌的男人,低頭說:“他哪裏帥了?畫他還不如畫我。”


    小矮子的眼睛一定瞎了。


    就這麽個玩意兒還能誇出來帥。


    “你又不是賽車手,畫你有什麽用?”女孩兒的頭都沒有抬。


    “等我比賽,你必須畫我。”


    程亦行見她不說話,直接把她的畫板搶走:“聽見沒?”


    “知道了。把畫板還我。”


    ……


    她不僅是個小矮子,還是個小騙子。


    明明答應了,結果直到他大學畢業,她都沒有到過任何一個比賽現場。


    他贏那麽多次,她一次都沒來。


    程亦行的脾氣也越來越壞,聽著不順就揍人。


    經常飆車。


    爸媽都說他沒救了。


    隻有程亦行自己知道,他是喜歡上小騙子了。


    但他不知道她的名字,還找不到人。


    整整十六年。


    連個見過她的人都找不到。


    後來,程亦行在郊外賽車,遇到了司婉。


    很奇怪。


    他竟然認為司婉就是她。


    但當時的他不知道,認為自己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


    司婉,h大商學院大三學生。


    學生會副主席。


    為了接近她,程亦行回學校參加了籃球賽。


    宋悅笙……


    即使程亦行不主動打聽,因為司婉是她妹妹,還是有不少流言傳到他耳中。


    說她病重將死,性格怪癖,一打三十個人……


    他覺得司婉有這麽一個姐姐倒了大黴。


    現在想來,程亦行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做什麽讓他後悔的事。


    要不然以宋悅笙的脾氣,揍他還是輕的。


    **


    司婉有心髒病,很難活過二十五歲。


    恰逢那時,徐雲舟提出有一家小的工作坊找他要投資。


    那個項目是沉浸式劇本殺。


    以特殊頭盔提取人的腦電波,玩家以自己現實中的容貌進入遊戲。


    但他們會失去現實的記憶,直到有人獲得勝利,退出遊戲。


    而且無論劇本殺中過去多久時間,現實裏隻有十個小時。


    為了能讓司婉在劇本殺裏繼續活下去,程亦行和另外三個人達成了合作。


    他和袁滿負責找七個和司婉有關係的人,保證他們在測試那天都戴上頭盔。


    徐雲舟負責投資,指導工作坊的技術師按照他們的要求編寫程序。


    沈淮負責瞞著司婉,並在測試成功後,讓她毫無防備地戴上頭盔。


    第一次進入遊戲,程亦行不免被工作坊的技術震驚。


    裏麵的主要場景和程家莊園一模一樣。


    就連爸媽他們的性格也一樣。


    不一樣的是多了西維斯這個管家,女仆,像任意門一樣的號碼門……


    雖然有記憶,但不知道遊戲具體是怎麽運行。


    沈淮那個表裏不一的也進入了遊戲,簡直把當初答應的忘了個徹底。


    他的說法是技術人員會一直觀察遊戲進程,覺得合適,便會把司婉領進研究所。


    而且……


    四天一循環很容易讓人感到厭倦。


    後來,他們四個聯手,在第六個循環的時間裏完完全全摸清了遊戲的運行準則。


    遊戲共十二個玩家,司婉沒來之前,是npc頂替了第十二個玩家的位置。


    因此,除了司婉,其他人都是為了維持遊戲進行的陪襯。


    哪怕是宋悅笙,在當時的程亦行看來,也和npc沒什麽區別。


    直到循環了四十個年。


    司婉進入了劇本殺遊戲。


    過去從不說話的宋悅笙也一改常態。


    釣魚那天,爺爺竟然說宋悅笙是當年那個小矮子。


    雖然徐雲舟說劇本殺裏的背景人物都是汲取了玩家的腦電波形成的,還會根據現有關係合理化npc的言行,但程亦行覺得是異想天開。


    宋悅笙怎麽可能是她!


    ……


    天不如人願。


    你越不想承認的事情越會成真。


    程亦行知道司婉有雙重人格,是她自己親口告訴他的。


    但他不知第二人格竟然那麽喜歡宋悅笙。


    快到晚上十點,她還想著給宋悅笙送線索信息。


    程亦行認出了原木畫框裏的畫像。


    ——十八歲那年,小騙子給第一名賽車手畫的素描畫。


    司婉的第二人格說畫的主人是宋悅笙,右下角寫著她的名字s2。


    程亦行不知道那些怪東西為什麽不纏著他。


    但方便了他的行動。


    他不用像其他人那樣,準時準點地做事。


    **


    七號門開了。


    隻一眼。


    程亦行就認出了她胸口的紋身。


    像銀耳一樣的白色太陽花。


    他曾在家裏的花房偷偷種了很多,想著如果找到她,就不經意地提到家裏有,把她帶到家裏。


    他真是混蛋啊。


    認錯了人,花也送錯了。


    司婉說不喜歡白花,他竟然沒有意識到她不認識太陽花。


    還在心裏找補人都是會變的。


    小時候喜歡的花卉,長大未必喜歡。


    程亦行在門口坐了一夜。


    宋悅笙的身影越和記憶中的小矮子逐漸重疊。


    踹完人就走,連個眼神都不留。


    找不到人。


    喜歡躲在角落裏看熱鬧。


    還有……


    喜歡太陽花。


    程亦行找到了人,心中愧疚和二十年的執念促使著他不願與她分開半步。


    但宋悅笙不是。


    她沒有記憶,隻把這裏當作一場遊戲。


    脾氣還和小時候一樣差。


    竟然還提出讓他用美男計誘惑,奪得道具。


    即便宋悅笙無情地離開,他也隻是猶豫一會兒便從籃球館追了出去。


    說他找虐也好,犯賤也罷。


    他就是不想和她分開。


    從七歲到現在二十七歲,他找了她二十年。


    前十年是氣憤,想找她報仇。


    後十年是意識到自己的喜歡。


    可是,除了兩次偶遇,他沒有見過她一次。


    嗬。


    偶然遇到的司婉其實不是。


    如果知道宋悅笙就是司家的大小姐,程亦行不會對她的謠言隻當作飯後談資的笑話。


    ……


    花房外有太陽花和高盆栽的阻擋,程亦行聽到了她和他哥的談話。


    她說如果他不乖,她就不要他了。


    不就是乖麽,他會做到的。


    但他哥從花房離開後,還特意把他喊到一邊,認真叮囑。


    “小悅是個讓人心疼的姑娘,別辜負她。”


    這話聽著像撬牆角。


    程亦行不高興地反駁:“和你有關係嗎?”


    他還是搞砸了。


    知道她和沈淮發生關係,程亦行恨不得殺了沈淮。


    再把她關起來,在她身上每一處覆蓋他的痕跡。


    可當程亦行看見她,聽見她說想在劇本之外的青協遊泳館見他,他終是不忍做出傷害她的事。


    不傷害,不代表不能要補償。


    然而,就是這些補償讓他陷入了懊悔和自責當中。


    宋悅笙說不肯去醫院,司婉的第二人格也提醒他要緊跟著她。


    程亦行原先以為是小時候的她害怕打針吃藥,所以對醫院有陰影。


    從監控畫麵裏傳來的恐懼卻告訴他不是這樣。


    她一定是經曆了非常嚴重的傷害,所以提到醫院就反感,隻能躲在最高層的vip病房。


    離開監控室後,程亦行想去問沈淮是怎麽回事,結果看到他正在做延時裝置。


    死者是葉思雯。


    沈淮說是宋悅笙想獨得勝利,最好不要破壞她的計劃。


    哼。


    不就是獨得勝利。


    他也能幫到她。


    **


    程亦行回過神,滿心歡喜地指揮工人把太陽花運往青協遊泳館。


    有這些花,明天她就不能說出讓他難過的話了。


    屬於他們的時間還很長。


    門衛攔住了他,拿著一張照片仔仔細細地比對著。


    緊接著,他從門衛室拿出一封信,遞給了程亦行:“小夥子,有個小姑娘托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


    程亦行疑惑地接過信封。


    他聽見門衛大爺的自言自語:“真是怪了,那小姑娘不是說人明天才到嗎。”


    程亦行的指尖微顫,一股不祥的預感如潮水般湧來。


    他慌忙拆開信封。


    「程亦行,原諒我以這種方式告訴你我的答案。


    我認真考慮了一夜。


    很抱歉,我不能回應你的感情。」


    開頭的幾句話如同暴擊,直穿心扉。


    程亦行緊緊捏著信紙,骨節泛白,仿佛要將這份拒絕連同紙張一同揉碎。


    騙子。


    哪有一夜。


    「我和你隻見過三次。


    被困劇本殺裏的循環時間也恍若不識。


    最後的那四天喜歡上一個人,實在很難。


    而且……


    我和你之間不僅僅隔了四十年的被困時間,還有一些我無法割舍的東西。


    程亦行,人生很長,你會找到一個真正與你兩情相悅的人。


    或許到那個時候,我已經成了名聲大噪的畫家了吧。」


    騙子騙子騙子。


    他明明很聽她的話,結果她還是不要他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聽話了。


    他會去找宋悅笙,然後給她一些懲罰,要不然她還是會繼續騙他。


    ……


    司家因為司婉的離世亂成一團。


    宋悅笙也沒回去。


    呼。


    她又像兔子一樣跑沒影了。


    程亦行捏著眉心,打電話讓朋友們尋找司家大小姐的下落。


    晚上十一點。


    老劉在群裏發了一個視頻,說是在海邊夜釣的人傳到的網上,警察早已經去了。


    一定是和宋悅笙很像的人。


    不會是她。


    程亦行不斷暗示著自己。


    然而,到達後,沈淮和徐雲舟也在。


    打撈船隊在海上漫無目的地搜尋。


    “撲通。”


    程亦行跪在了地上,鮮血從嘴裏咳出來。


    整個人都在發抖。


    為什麽?


    為什麽要自殺?


    等他再有意識,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小程,爸媽剛走。你昏迷了一周,嘴裏一直說著小悅的名字。昨天……”


    程亦言的聲音微微一頓,似乎在斟酌著如何開口。


    “是她與小婉的葬禮。”


    程亦行的聲音變得異常沙啞:“為什麽……”


    程亦言歎了聲,緩緩道出了程亦行不知道的所有事。


    他們一直認為的第二人格其實才是司婉的主人格。


    宋悅笙好像早早地就察覺到了。


    隨著主人格出現的時間越少,宋悅笙就開始暗中調查所有有可能殺死主人格的人。


    去徐家公司也是因為更方便接近徐雲舟、陶雨菲、葉思雯和李夢柔。


    從工作坊到劇本殺《槐安枕》,都是宋悅笙和程亦言聯合為十一個人準備的獵殺場。


    每晚詭異的液體就是為了尋找他們的記憶。


    程亦言念著兄弟情,給程亦行開了小權限,所以在程家莊園的人都聽他的命令。


    至此。


    程亦行才明白宋悅笙在信上所寫的內容。


    他曾經為了消滅“第二人格”,做了不少事。


    原來,他與她之間不僅隔了四十年,還有她的妹妹司婉。


    **


    十年後。


    畫家s2的十周年畫展慶典揭幕,預約人數突破百萬。


    主辦方為了回應大家的熱情,在控製每天進館的人數前提下,將三天的展覽延長到了三個月。


    館內展示著s2從小到大的畫作。


    其中最引人注目,遊客最常打卡的是位於展館中心的s2水彩畫像。


    女孩兒穿著黑色的裙子,手裏捧著一束白色花。


    落款是:程


    雖然是水彩畫,畫工也不怎麽好,但講解員說的愛情故事非常吸引人。


    傍晚,海邊。


    “你看,我有好好聽你的話。”程亦行輕輕摩挲著無名指的骷髏戒指,聲音繾綣溫柔,“現在h市的人幾乎都知道你是一個大畫家了。”


    這是他專門找人按照和《槐安枕》當中的那枚戒指打造的。


    程亦行才不會像沈淮那麽蠢,在聽到她死後的第二日就在同一片海自盡。


    他媽媽說他是一頭倔狼,誰說話都不好使。


    可是,狼很忠誠的。


    一生隻有一個伴侶。


    他貪心,還想求來生。


    程亦行呼出一口氣,一邊走,一邊摸著自己的心髒。


    “笙笙,我去找下輩子的你兩情相悅,不算不聽話。”


    “你不能不理我。”


    海風肆意,一次次拍打著礁石,激起層層浪花。


    程亦行的嘴角勾起溫柔的笑:“我當你答應了。”


    海浪洶湧,慢慢卷走了最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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