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坐在辦公桌後發呆,羅子春進來過一次,見他極不高興,再沒進來過。隻身涉入國民黨情報機構,那些覺得可交之人全是秘密同誌,可愛而可敬。而這些表麵上的同誌,先前的胡漢良、馬誌賢之流,後來的徐亦覺、劉天章之輩,可惡而可憎,讓人有揮之不去的孤獨和排遣不掉的寂寞。而可愛總是要敗在可惡手裏,一個個身敗名裂,看不到結束的盡頭。一個月內秘密戰線損失了三個同誌,宣俠父、郝連秀和師孟,都讓人惋惜不已。更何況後兩個,一個是自己直接殺的,一個是自己間接害的。


    這裏是不敢表達悲喜的地方,也不是哭笑的時間,笑不可盡興,哭不可傾情。唯一可安慰的是個推論,就是自己還沒暴露,如被發現應和師孟一起被捕了。無論自己戴著怎樣的光環,曾經的調查處處長也好,目前的破反署專員也好,都敵不過共黨潛諜的罪名,這是一票否決的機製。在情報機構反間諜,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不存在一絲手軟的理由。這也說明自己是隱蔽的,是安全的,也可能暫時,但現在一定還沒露出馬腳。師孟必死無疑,隻是時間遲早,而且組織不會救他,因為也救不了。自己將來也是這樣的下場,就像當年孿生弟弟武仲明一樣,待到組織知道損失時,已經來不及彌補。


    武伯英枯坐了一下午,直到劉天章來請吃晚飯,他還沒從思考中緩過來。劉天章神情輕鬆,完成了清除內奸的任務,也是特情機構最難的任務。“我下午回去,辦完了最後手續,師孟在供詞上畫押,把你的證言歸檔,把判決書送過來,蔣主任批了字。”


    武伯英默默點頭,一切已經晚了,放棄了及時報告以便積極展開營救的念頭。他臉色很不好看,想起了當年弟弟的事情,也和今日有幾分相似。


    劉天章話裏有話:“我知道,你和師孟有感情,但是我不能因私廢公。就像你,調查宣俠父案,也沒有因為和我的交情,而不調查我。”


    武伯英眯眼看他:“師孟之後,我原來調查處的老部下,就隻剩羅子春了。”


    “不不,武專員,不是我搞清洗,你誤解了。自我上任之後,確實使用了很多新人,那也是不得已的。原來的人,要麽不願意幹了,要麽不適宜幹了。羅子春就是不願意給我幹了,他更想跟你,我隻好放行。我也很不捨得,但沒辦法,人各有誌,就像師孟,他要是忠於黨國,我何苦傷人一命?”


    “怎麽,要處決他嗎?”


    “是的,蔣主任批示,死刑立即執行。”


    武伯英臉色一下變得刷白,要是無動於衷反倒不正常。


    劉天章看看他的反應,強調裏帶著些微得意:“武專員,正是你助我完成了此事,所以特來請你吃飯,表示我個人的感謝心意。”


    武伯英臉色越發難看:“應該做的,你太客氣。”


    劉天章站起來,不管武伯英答應不答應,就做出要去的樣子。他並腿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武伯英知道不是對自己,而是對身後牆上的領袖照片。劉天章萬分崇敬:“我一直沒機會親聆總裁教誨,武專員真幸福,這不僅是過去黨部調查處的光榮,也是現在中統調查室的光榮,我們是個有光榮歷史的單位。”


    巴克車讓羅子春開回家,武伯英坐著劉天章的汽車,來到了中山門吃飯地點。包間裏就隻兩個人,武伯英想他有話要說,果然滔滔不絕。劉天章從兵變一直談到現在,以西安為主但不光是西安的事,以特情為主但不光是特情的事。最後說到宣俠父失蹤,也覺得調查宣案比挖掘師案更難,並且目前已經走不下去,而且沒有走下去的必要。


    劉天章比較客觀:“宣俠父失蹤,一定是自己人幹的。決定幹的,一定是大人物。具體幹的,一定在西安城。你的調查,一定沒有結果。四個一定,是我的看法。假說有了結果,我也要個說法。表麵看洪老五殺了我的人,實際上是他們殺了我的人。他們要搞宣俠父,沒想到我的人在後麵跟著。所以他們先搞了我的人,再搞宣俠父。我兩頭不落好,林組長死了,還被你懷疑。”


    他把自己誘入背巷裏,貓在黑影處打了一棍,隻是沒料到師孟救了一駕。武伯英慢條斯理咽幹淨嘴裏東西,意味深長看看他問道:“師孟就這樣被定罪了?是不是蔣主任批示處死,就是最後判決,不用再上報覆核?”


    劉天章低頭邊吃邊斟酌:“不是,對師孟可以,對宣俠父不行,他決定不了。”


    武伯英若有所思,讓劉天章有些許不安,抬腕看看手錶,麵帶難色道:“定的九點秘密槍斃師孟,刑場設在滻河灘,我下午帶人去選的地方。現在都快八點了,估計人已經帶到了。我是監刑官,得去現場指揮。和你聊得投機,時間就過得快。先送你回家,就趕不上了。我抓的我殺,不到場不好。武專員,要不這樣吧,你跟我去一趟。就在車裏遠遠坐著,完事後我再送你回家。你要實在覺得不忍心,就叫個洋車先回家。我得過去,真是不好意思。”


    武伯英有種被強迫的感覺,隻好長嘆一聲:“我也去吧,好歹曾經上下級一場,就算最後送他一程。”


    月黑風高殺人夜,汽車駛出城郊,除了車燈照出的光柱,天空大地沒有一絲光亮。土路雖是通往藍田縣城的古官道,卻也崎嶇坑窪,加之前不久多雨,車轍和腳窩把汽車顛簸得像搖元宵。武伯英這才意識到今天閏七月初二,一個月中最黑暗的時段。好在劉天章來選過刑場,道路和地形熟悉,不至於迷失方向或沖入田中。劉天章把車開得飛快,武伯英感覺心髒都要被顛出來了,而心本來就一直提在嗓子眼,強壓著,維繫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密查1938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營並收藏密查1938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