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歐洲戰事發生以後,歐洲列強,沒有一國能在中國作政治的活動,於是中國的政治問題,完全被日本人操縱著。操縱中國政局的中心人物是誰呢?這是我們所不能不知道的。


    田中義一大將,是日本長洲係軍閥的嫡孫,是山縣有朋的家督相續人,前麵我已經說過了。他最有聲有色的活動,是在他的中將次長時代。而他有聲有色的活動,既不是像桂太郎那樣大刀闊斧的創造生活,也不是像秋山真之那樣生龍活虎的精神生活。他隻是在日本傳統思想,傳統政策,傳統勢力下麵,運用他的聰明和才智,一天到晚幹著。幹的什麽是沒有一定的計劃,一定的方法,一定的把握的。他隻是要掌握日本的政權,而如何施政的理想是沒有的。他隻是想操縱中國的政治,而中國政治的重心在何處,是永遠不認識的。他隻是看見日本的社會傾向變了,革命的風潮起來了,中國的民眾覺醒了,中國的革命勢力擴大了,世界的趨勢緊張起來了,日本在東方的地位動搖了。他對於這些現象和趨向恐怖得很。他怕日本藩閥失了政權,怕日本的神權失了信仰,怕日本的帝國失了生命,怕中國的革命運動阻礙日本傳統政策的推行,同時又怕中國的革命影響及於日本的民眾,怕世界的潮流推倒日本的地位和組織。明天怎麽樣他不明白,明天應該怎麽樣他沒有一點打算。隻是戀著過去,恐怖將來,於是敷衍現在;而又不甘於敷衍,於是一天到晚開倒車。開一回失敗一回,而他盡開著。戀著的過去是沒有了,而他的意象中不能拋卻。恐怖的將來片刻不停的迎麵而來,他也不能阻止,也不能變換。心勞日拙,愈用智慧而愈是愚暗,愈用氣力而氣力愈是消失。政治家當中有成功的英雄,有失敗的英雄,田中中將的將來,恐怕是失敗的非英雄罷!我說這些話,並不是故意對於這位老先生加以菲薄,現在日本的地位,和他的歷史關係,本來不是容易打得破因襲的勢力支配的。不過想起他過去一切無益而有害的活動,實在不能不為中國、為日本、為東方一切民族嘆氣。


    我有幾年不到日本,今春奉命使日,在東京見過田中大將一麵,他的精神仍舊很好,他的雄心仍舊不衰,不過我總覺得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從前的田中中將,一天到晚是我要幹,今天的田中大將是我不能不幹。要幹的田中中將的意識是在推動時局,不能不幹的田中大將是被時局推動。要幹的田中中將的意識是“不怕”,不能不幹的田中大將的意識是“怕”。


    中山先生在日本的時候,對於田中,也是很屬望的。中山先生向來對於任何人,總時時刻刻作他的同誌。因為中山先生不承認世界上有壞人,也不承認世界上有不能變易的人,他認為一切人類行為的錯誤,隻是“不知”,如果知了,他一定能行。當時的田中中將,是很有活氣的。他又在操縱日本政權的地位,那時對於一切國際的問題,可以由田中的方寸來決定。因為那時日本一切外交方針的決定,都是受支配於國防計畫,而內閣政策,也就受支配於參謀本部。雖然內閣總理有權可以決定政策,然而沒有權保障他的地位。參謀本部的法律上地位雖然不能支配政權,然而實際政治作用上可以左右內閣的成敗。在這樣一個重要地位的田中中將,倘若能夠具備秋山軍令部長那樣的思想,中國的革命事業,要容易進行許多。因為日本的地位和力量,足以左右中國的時局,並且可以障礙中國一切事業的進行,阻止一切事業的成功。尤其在每一次戰事發生,日本人必定操縱了中國全國的交通。參謀本部的武官,是布遍了各處重要都會。各方麵的領袖人物,都和他的駐在武官發生關係。而那些駐在武官,也樂於和領袖們發生關係的。無論在怎樣困難的地方,他們可以有通信的自由。無論什麽地方的變動,他們總得著最快的情報。在中國地方,政治軍事的情報,最確實而最迅速的,恐怕要算日本的參謀本部了。


    中山先生所希望於田中中將的,第一是希望他拋棄日本的傳統政策,第二是希望他改正一切認識錯誤,其他的日本人,沒有比田中的地位關係中國更大的。然而這希望是絕沒有效果,一切動植物,都可以變成化石,而化石決不能再變成動植物。民國五年的排袁運動,日本人是有很大關係的。日本人何以要排袁,這是知道東方歷史的人所能了解的。在中日戰爭的時代,袁世凱駐在高麗,運用高麗的王室和政府排日,是袁世凱最初的政治活動。此後袁世凱當了政局,雖然一樣是拜倒在帝國主義列強的權力下麵,然而卻不是專一服從日本。日本近二、三十年來,對於中國的事,他要壟斷,對於中國握政權的人,誰能夠一點不疑惑、不反抗,倒在日本權力的懷裏,日本人就幫助他;反對日本的不用說了,就是主張親日的人如果不能夠倒到他懷裏去,也是不受日本的戀愛的。袁世凱不單是不能倒在日本的懷裏,而且時時要用遠交近攻的政策,這是日本人排袁的第一原因。其次是機會。當時日本人也看見中國排袁的風潮決不能夠鎮壓,袁世凱的倒坍,已成了必然的運命。順著這一個時勢,扶植起倒袁的人來,也是他們操縱中國政權的機會。參謀本部聰明的田中中將,他是不肯放過這一個機會的,這是第二個原因。


    所以在他化石的腦筋裏麵,始終是不願意中國革命成功,不願意真正的革命黨在中國占勢力的。說起這件事,也有一個歷史,辛亥革命的時候,西園寺公望作內閣總理,此人也是日本近代政治家當中一個最有能力的人。他是京都的舊公卿,維新時候,作為倒幕運動的公卿當中的最年輕者,性格的確是貴公子當中的模範人物,聰明而老成,風流而沉著,忍耐而有決斷。他的思想,含得有不少的法國派的自由氣習,對於現在政治和社會,很能了解,同時他自己是老公卿,維新時代和武士們共事又最多而且久,所以訓練成一個圓熟而有才華的政治家。一切元老當中,他的頭腦,化石的部分最少。當武漢革命軍起,日本的宮中府中,不用說是起了極大的震動。那時有兩派的主張,一種主張要出兵幫助清廷鎮壓革命,一種人主張守中立,不幹涉中國的時局。長閥元老的山縣元帥,做樞密院議長,在禦前會議的時候,山縣便主張出兵,樞密院中的老人輩,不用說附和山縣的很多。西園寺很平淡地說,“革命不是一件好事,一國最好是不起革命,但是一旦起了,他必定要成功,不到成功則政治永不安定,這是歷史的原則。所以幫助他國鎮壓革命,是一件不應該而不可能的事情。”這一個議論,成了當時日本廟議的決定。本來,日本軍閥們所以反對中國的革命運動,第一個要點,就是對於革命的恐怖,怕中國的革命影響及於日本。究竟這一個恐怖,是不是應該的呢?我認為是應該的。因為革命運動一方麵是事實,一方麵是思想,這兩件東西,都有同類此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可能。日本雖然是經過了一次的民權革命,推翻了幕府,統一了全國,開設了議會,發布了憲法,然而經過了數十年之後,前時代的維新,已經生了一種惰力,而新組織起來的社會,起了一種新的要求,同時也生了一種新的缺陷,民眾勢力和藩閥的勢力,早已成了對立的現象,“打倒軍閥”的運動,當時已經漸漸普遍於民間了。如果中國的革命成績良好,直接間接,對日本的軍閥,足以成為一個打擊,第三次桂內閣之所以倒,當時民眾運動之所以勃興,的確是中國革命的影響。有這樣的關係,這樣的歷史,自然山縣有朋的子孫輩,一定和山縣有朋的思想,是一個脈絡,一個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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