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武士靠廢藩時候分得一點最後俸祿的公債,哪裏能夠維持生活呢?一般得意的,變做新時代的闊人去了。而大多數的武士們,坐吃山空,既不懂新式的洋文,又不通新式的操典。要想巴結著做官呢?也不是容易人人能夠的。有的打不來算盤,而又跑去做生意,於是折本倒黴,倒十有八九,這種人不用去說他了。那一些能幹有勢力得了地位的誌士們,當中也有許多因為機會不好,或是自己力量不夠,或是脾氣不好,或是派別不合,或是思想不同,雖掌了權而又掌不了全權,和占了地位重新被人擠了下來的,又不曉得有多少。得意的武士,固然是飛揚跋扈,出將入相。那失意的武士,而又硬骨稜稜,不甘落伍的人,也就免不了要做草大王了。


    江藤新平舉兵,西鄉隆盛舉兵,這兩件是最大的事。“神風連”的舉兵,前原一誠、越智彥四郎等在福岡的舉兵,這幾件算是小事。在社會的全部關係上,都是有很重大的背景。但是從直發的原因看來,得意的誌士,與失意的武士衝突,失意的誌士,想要取得意武士的位置自代,是種種問題的因子。可是大勢所趨,社會的歷史的因果律支配著,得意的終是得意定了,失意的也算失意定了。失意的武士,受人謳歌,得意的武士,便受人唾罵,這些謳歌唾罵,一大半固然也有真正的是非在當中存在著,然而普通的原因,還是在同情於失敗者的社會心理。如果木戶大久保失敗,江藤西鄉這一般人戰勝,就大勢看,如前麵所說的,日本的維新事業,或者倒因此不能成功。至於在主義上說,依然是二五等於十,軍國主義、資本主義、官僚政治,這幾個必然運命所產生的結果,決計不會有兩樣的。


    這些舉兵的,算他們是勇敢,算他們是潔白,卻總不能不說他們蠢,不能不說他們不識時務。為什麽呢?因為他們在一方麵,既然看不見國際政局的關係,一方麵又不曉得有立憲政治民權運動這一條最適當的新路。不曉得把藩國的團結變成民眾的團結,去組織政黨,順應時代的需要,造就自己的新生命。江藤新平是曉得一點的,但是熱中政權之心太切,一點不肯忍耐,大部分又被意氣鼓動著,被歷史的習慣支配著,一到失敗,便去舉兵。西鄉的舉兵,固然不是出自本懷。(江藤舉兵的原因,也有一大半是被部下逼著幹的。)然而大多數的武士們的觀念,總以為天下大事,隻有兵力是最利害的,是能夠奪取政權,達到快意的目的,而忘卻了武力成功的前提,是在民眾的需要,在時代的要求。古人論“兵”,以“道”為先,道就是主義,主義就是支配民眾利害的理論。背道而馳,就是背時而行,結果沒有不失敗的。因而征韓辭職的參議,西鄉隆盛死在敗軍裏麵,江藤新平又被捕梟首,一個氣蓋群雄的偉大英雄,一個高風亮節的廉潔學者,都落得如此悲慘的結果,寄與日本維新歷史上一大段的淚痕詩意,作後人追懷感詠之資。此外征韓論時代活動得最健的板垣退助、副島種臣、後藤象二郎這三個名士到哪裏去了呢?想起這一件事來,我們就要研究日本政黨的發生史了。


    五參議辭職之後,西鄉隆盛回鹿兒島辦學去了。到底西鄉的偉大,在這一件事上麵,也可以看得出來。可惜後來被一群暴躁的小孩子硬斷送了。五參議裏麵,最有新思想,在明治時代之前,就主張四民平等的板垣退助,聯合了後藤、副島、江藤主張開設民選議院,發起愛國公黨,後來江藤遭了橫死,板垣恨得不得了。他說:“這樣沒有耐性的孺子,萬萬幹不了大事。”提起半部民約論,唱著“板垣不死自由不死”的口號,回到土佐藩裏組織立誌社,大倡民權自由主義。西鄉隆盛舉兵失敗之後,單想用武力改業的無效,已經是證明了。差不多的武士們,也不敢再舉兵了。迎著板垣的民約論,東也發起一個政社,西也發起一個政社。武士丟了刀,變作了政客文人,板垣的愛國社,成了政治運動的中心。一變為“國會期成同盟”,再變為自由黨。不附和五參議辭職的大隈重信,也組織了改進黨。這一個普遍而深切的民眾運動,在一方麵促進了日本的民權政治,一方麵促成了廢除不平等條約的事業;一方麵促進了一般青年智識,為後來科學發達的基礎,而現在的社會運動,也種因於此時。我們細細從種種方麵考察起來,就曉得不止日本的立憲政治由此而生,連一切勞動運動、婦女運動、乃至今天最猛烈的水平運動,直接間接,都脫不了此時的關係。失意的武士和得意的武士,官僚與革命黨,軍閥與商人,保守與進步,每一個偉大的時代轉換,必然是兩麵分化著,適合於當時人們生存的需要和能力,不斷地進步。讀歷史的人,如果不懂保守主義者在建設上的功績,也就不懂得革命主義者在建設上的恩惠。


    既然有了政黨,有了議院,和議院站在相對地位的政府,當然要想操縱議會,操縱政黨。操縱的辦法,隻有兩個,一個是壓迫,一個是收買。再從經營工商業的人一方麵看,沒有政黨,沒有議院,一切運動,隻要對政府一方麵便得了。既然有了議院和政黨,他們拿著立法權,所以無論什麽問題,都非聯絡議員,買通政黨不可。從政黨本身看,政黨的目的,就是掌握政權,不能夠完全掌握,也得接近政權。要掌握政權、接近政權,先要擴充黨勢。金錢這樣東西,當然缺不了。所以政府既然有利用政黨的必要,商人也有利用政黨的必要,政黨有利用官僚的必要,同時也有利用商人的必要,潔白的領袖和黨員,用不來卑劣手段、受不慣勢力壓迫,當然幹不了這樣勾當,自由黨之所以解體,原因完全在此。其後進步黨的基礎,也隨著自由黨的解體而動搖。最初成立兩大政黨的後身,都投降在官僚、軍閥的旗下。在“政治”這樣茫茫大海裏遊來遊去,打翻身,玩花頭的政客們,一定不是走官僚軍閥的路子,便是靠資本家的豢養,朝秦暮楚,總是為的“政權”“財權”。而且還得不著政權財權,隻不過依靠政權財權,討得多少殘羹剩粥。強的利用人,弱的被人利用,這雖不是日本一國獨有的弊病,卻是在民權的基礎尚未確立,立憲政治的體用尚未具備,僅靠著依附弄權過日子的日本政黨,這樣毛病,更是多極了。所以我說,政黨的生命,必須要維持一種堅實的獨立性。要具備革命性,才能夠維持真正的獨立。如果把革命性失卻,獨立性也就不能具備。什麽是革命性,什麽是獨立性呢?當然不外乎“革命的主義”“革命的政策”“革命的策略”。這三樣東西,更靠革命的領袖和革命的幹部而存在。且看離開了板垣之後的自由黨,一變再變成了什麽樣子?政黨變成了股票交易所;政黨的幹部,變成了“掮客”的公會,而軍閥、官僚和商人,卻成了有財有勢的顧主。明治維新的末運,便由此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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