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


    文森·克裏斯蒂安坐在一塊斷裂的建築碎塊上,雙臂搭在膝蓋上,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原來米婭也已經成長到這個水準了嗎……真是謝謝你啊,年輕人。”


    西裏爾將法師小姐這過去將近兩年的經曆講給了文森·克裏斯蒂安聽,隨後便被他那莫名帶上了慈祥的目光看的別扭無比,隻能訕訕地道:“這都是米婭小姐自己努力的結果。”


    “自己努力……讓她自己來,恐怕再過個十年也觸摸不到職業級的門檻。”文森微微眯著眼,“她很容易迷茫的,如果沒有人在前麵帶領她,她肯定會越走越消沉,最後淪為一名普通的法師。”


    但西裏爾搖了搖頭:“米婭小姐是我見過的非常堅強的女性,她能夠獨身一人前往北疆求學,能夠在戰場上撐起大局,這些都不是容易迷茫之人能夠做到的。”


    可文森反而哈哈大笑了起來:


    “年輕人,你覺得我對自己女兒的了解會比你淺薄嗎?她確實做到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但關鍵在於,她找到了一顆明亮的星啊。”


    他站起身,用力地拍了拍西裏爾的肩膀,“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要說聲謝謝。”


    “這……”西裏爾被文森那毫不做作的情感宣泄弄得有些尷尬,隻能強硬地換一個話題:“你……為什麽不直接自己去見她一麵呢?她如果知道你還活著,肯定會很高興的。”


    “去見她一麵?我還活著?哈哈哈——”文森仰頭大笑著,“年輕人,你忘了我之前說的什麽嗎?”


    “我們這些登上荷美爾之城,早已將靈魂與這座城綁定,這和‘活著’可掛不上鉤,本質上來說,我們隻是一群遊蕩的幽魂而已。”


    “我們無法離開荷美爾之城,而荷美爾之城真正墜落、無法再次升空的一日,也就是我們消散的時候。”


    “可你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西裏爾瞪大眼睛,“我現在就去曼德克斯堡,把米婭帶過來,隻需要很短的時間——”


    “沒用的。”文森微笑著搖頭,“你沒發現嗎,我們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坐在地上,已經很久沒有聲音的耶可夫。


    西裏爾此時才注意到,這兩人身上的魔力氣息已經越來越淡,已經幾乎感受不到了。


    “這座城,要迎來其終結了。”


    西裏爾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而後連聲道:“不,我不這麽認為,我現在就帶她來見你……”


    他身形剛要閃爍離開,但文森·克裏斯蒂安反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向著他輕輕搖頭:


    “能夠從你口中聽到她的消息,已經是對我個人而言,最好的禮物了——隻可惜梵妮(他的妻子,米婭的母親)早就消散了,沒能聽到這個消息。”


    “總而言之,謝謝你替我照顧米婭。”


    “我的女兒就……拜托給你了。”


    他鬆開了手。


    年輕人的身影如箭一樣疾閃而出,還沒出視線,便已經倏地消失不見,隻留下微不可查的一陣些微的魔力波動。


    文森·克裏斯蒂安站在那裏,看著西裏爾消失的方向,又扭過頭看了看一動不動的耶可夫,伸手去推了推後者:“喂,還在嗎?”


    沒有回應。


    那具身軀被他輕輕一推,便歪斜地倒在了地上,眼睛雖然還睜著,但裏麵已經再也沒有了神采。


    他蹲下身,將耶可夫的身體扶起,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有些力不從心,做完之後直接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靠著牆壁,大口地喘氣。


    他仰起頭,視線中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一片片搖晃的綠葉。在那茂盛的生機下,方才還因荷美爾之城墜毀而荒蕪的這片土地已經長出了新生的樹,在那微寒的風中搖晃著。


    荷美爾之城旅行在一個獨特的空間中,那片空間中滿是撕裂的電光,周圍是永無止境的扭曲的紫黑色,神明的汙穢潛藏在其中,每一天都過得可以說是驚心動魄——不,時間的觀念在那個空間中幾乎不存在,他們隻能靠追溯神明汙穢的本源,偶爾回到原本的空間中,才得以見到外麵的天。


    而當神明的汙穢能夠被輕易追到本源的時候,也往往代表著一個文明紀元迎來了其終末。


    天或是猩紅的、昏黃的、被灰霾所籠罩的,與正常的風光搭不上任何的邊。


    文森是這個文明紀元才登上這一座荷美爾之城的,隻從前輩的口中聽過那些場景,但其旅行的空間那扭曲的紫黑色,已經令他心生厭倦。


    而此刻,他看到了一片空曠而清澈的天,綠葉搖晃間,溫涼的日光穿過葉間的縫隙,在他的身上落下點點斑駁的光影。


    莫名有一種盛夏的感覺。


    他想起了索爾科南的盛夏,學院裏的林蔭,樹下依偎著的少男少女;穿著長袍互相追逐的法師學徒,路過的見習騎士侍從騎著小馬駒趾高氣揚,手裏拿著的不是劍,而是從學院外的餐館裏帶進來的烤雞肉串。


    這種時候,要是有一杆煙槍,抽上兩口就好了。


    他閉上了眼。


    曼德克斯堡的上空,西裏爾的身形才剛剛出現,便驟然停頓在了半空中。


    他回過頭,望向那座荷美爾之城墜落之處的所在地,眼中露出了哀傷的神色。


    他再低頭看向下方,意念掃過,很快便捕捉到了法師小姐的身影——她正在指揮著布設城主府大廳的陳設,卡羅琳悄悄走到她的身後,從後麵一把把她抱了起來,惹得法師小姐一陣輕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落入城中,意念微動,正要原路返回林間,一道身影卻擋在了他的麵前。


    龍裔,西格莉德。


    “你不下去看看嗎,她們可是激動了很久——”


    西裏爾搖了搖頭:“現在不是時候。”


    他頓了一頓,“你要跟我來麽,荷美爾之城墜落了,去送這座城最後一路。”


    西格莉德沒有多言,身形舒展,刹那間變化成了一條數十米長的黑色巨龍,舒展雙翼,向西裏爾發出一聲低吼:“上來吧。”


    他落在龍背上,巨龍振翅,向著森林疾飛而去。


    巨龍的飛行速度毋庸置疑,這一段路程雖長,但也耗費不了巨龍多長時間。西格莉德飛至那座破碎的浮空城的上空,變回人形和西裏爾一起落下,站在了這片廢墟之上。


    “過往文明紀元的人們將靈魂與這座浮空城綁定……聽起來像是一條受詛咒的船,登上船的海盜的靈魂都被綁在了這條船上。”


    “人類的智慧並不是神民遺落後種族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但他們所能想到的辦法,往往都非常地大膽。”


    “大膽?”


    “偉大。”西格莉德糾正著自己的用詞,“巨龍不會以這樣的思維方式去思考,我們隻會想著,如何靠自己的利爪與肉體,還有龍語法術去摧毀終末的源泉;精靈也不會以這樣的思維方式去思考,在失去月之泉之前,他們堅信自然的力量能夠擊敗一切,然後抱著永恒之樹溺死在荒蕪之中。”


    “獸人,矮人……他們甚至未能開創過一個統治性的王朝,更別提那或是不發達、或是一根筋的腦子能夠想出什麽有效的方案了。”


    “隻有人類,據說是源初之神丹亞神民的微薄血脈繼承者,能夠以他們在各個種族中都不算發達的肉體,並不頂尖的智慧,想出無數的通途——”


    “可能性。”西裏爾接口道,“這是人類所擁有的,最可貴的東西。”


    “可能性?聽起來是一個不錯的詞語。”西格莉德並未否認。


    西裏爾唏噓著,在城裏緩緩走著:“他們一直尋找著拯救文明的方法,但到最終,自己卻連什麽都沒有留下。”


    “沒有留下?”西格莉德在他前方不遠處彎下腰片刻後直起身,回過頭,手裏捏著什麽東西,向著西裏爾發問道:


    “我想他們還是留下了些什麽。”


    西裏爾向她手中的東西看去,那是一枚小小的、透明的晶體,折射著陽光,頗有一種藝術品的感覺。


    而就在他目光落在其上的一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右臂微微發熱,接著,那屬於“劍”的藍色紋路,在他的手臂上亮了起來。


    “劍……有了反應?”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瑟坦裏奧大賢者那一段話:


    “終末從未停止,每一個紀元,每一個紀元都是如此,我看到了諸神時代他們的選擇,我們想要複刻那個選擇,我們打算打造一柄劍,以龍裔的角為護手,以人類英魂的骨鑄造成劍刃,以獸神的羽賦予其靈性,以精靈的永恒之石為源泉,以此——麵對那無處不在的終末。”


    他快步走到西格莉德的身邊,看到那裏正躺著一具身軀——那是文森·克裏斯蒂安的身體,但其麵部已經變成空無一片,像是一具沒有畫上臉的人偶。


    紅色的字隨著他的視線落在其上,而跳了出來,首先是西格莉德手中的晶體:


    “【高潔的魂魄】:我們將目光放眼於遙遠的未來,拋棄肉體,堅守本心,尋找著破開迷霧的道路。”


    而後,則是地上那具“人偶”:


    “【英魂之軀】:就算以盧雷亞的技術,想要以一般的骨骼打造一具能夠完美適配一個靈魂的軀體也是一件難事。


    除非這具骨骼,本就屬於它的靈魂。”


    “這是用文森·克裏斯蒂安自己的身體製作的‘人偶之軀’……”


    西裏爾記得文森之前說的話,所有登上荷美爾之城的人,已經將其靈魂與這座城綁定,換而言之,他們在上船一刻,便已經失去了其身軀。


    而文森作為這個文明紀元登上船的人,他或許是幸運的,用自己的身軀做了一具容納自己軀體的人偶——


    在屬性麵板的判定中,這具人偶之軀,符合“人類英魂的骨”。


    高潔的魂魄是人類英魂嗎?當然是。如果荷美爾之城上的人所做之事還不能以“偉大”而稱呼,那又有什麽事情值得冠以“偉大”之名?


    而那柄在第四文明紀元,聖白王庭的生靈們,期待用於斬碎終末的劍……


    以龍裔的角為護手,以人類英魂的骨鑄造成劍刃,以獸神的羽賦予其靈性,以精靈的永恒之石為源泉。


    西裏爾已經擁有了後兩者。


    現在人類英魂的骨,也已擺在了他的麵前。


    “人類英魂的骨……麽?”西格莉德的聲音在此時響起,西裏爾詫異地看向她,得到的是後者略有些鄙夷的眼神:


    “不要覺得奇怪,我才是那個文明的親曆者,他們的一切計劃都經過了我這一手,我當然比你要更清楚。”


    “你已經擁有了獸神伊西斯的羽,和作為源泉的精靈的永恒之石,對麽?”


    西格莉德爽快地問著,讓西裏爾不得不點頭:“是的。”


    “那現在你已經擁有了第三樣材料了。”


    西格莉德忽然雙目圓睜,朝著那具人偶張開嘴,熾熱的龍炎自口中噴出,將那具身軀與那枚英魂的晶體一同灼燒。


    西裏爾來不及阻止,便看到那枚晶體破碎,化為點點亮閃閃的粉塵,散落在火焰中的人偶之軀上。


    而人偶軀體起初還被火焰點燃,隨後卻逐漸越變越小,在這陣龍息的炙烤中不斷改變著形狀,最後當西格莉德吸氣收住龍息時,眼前剩下的,隻有一根騎士劍劍刃長度的白骨。


    西格莉德上前一步,將那根白骨撿起,在手裏掂量掂量,隨後拋給了西裏爾。


    “拿著吧。”


    西裏爾將其接住,白骨上還散發著溫涼的熱度,放在手心裏摩挲,很是舒服。


    隻是想到這是屬於文森·克裏斯蒂安,米婭小姐父親的白骨……他心裏總覺得怪怪的。


    “你自己的劍呢?”西格莉德的目光掃過他,隨後問道。


    “我的劍……我的一身裝備,差不多都毀在了戰鬥中。”


    “那正好。”西格莉德輕輕點頭,“雖然那柄劍未能成功斬殺諾拉的汙穢,但還是在其身上留下了實打實的傷口的,能夠傷到永恒之樹的軀幹的武器,想必也足以成為你的助力。”


    “走吧,我帶你去取最後一個組成部件。”


    ------題外話------


    匆匆登場又匆匆退場的嶽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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