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而肥壯的海鷗叼著自海中銜起的魚,撲扇著翅膀自眾多桅杆間穿過。它躲過降下的風帆的偷襲,在一輛輛馬車的篷頂流連了許久,最後還是飛落在港口廣場中央、那高聳的飛獅“弗徹羅斯”石像的頭頂,昂首開始享用自己的午餐。


    新奧威港,塔蘭托區的港口向來是無休的。作為新奧威港最大的對外港口,每天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船隻來到這裏,將如山一般的貨物運出,再將等值的貨物帶走,每天的貨物成交量換算成金子,可以堆壘成城堡一樣高的金山。


    “塔蘭托區是新奧威港的門,你走進門來,聽我吹起風笛,嘟嘟滴滴答嘟嘟~”


    “像那無畏的飛獅弗徹羅斯,它踩著熔岩,翅膀卷起海嘯,砰砰嚓嚓咚噠噠~”


    港口的吟遊詩人腳邊放著近乎有一人半高的、弓形的豎琴,這種巨型的樂器被他撥彈著,發出叮叮咚咚的悅耳聲音,周圍還有人負責敲打銅質的小叉,在詩人的歌聲落下後接上“啊啊”的人聲伴奏。


    法師小姐忍不住在詩人的旁邊停留,她好奇地端詳著他們敲打的樂器,那名“叉手”甚至還想將手中的音叉遞給她,要不是西裏爾及時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帶回隊伍中,恐怕她還真的要敲起來了。


    “我又不是卡羅琳,才不會去玩這些呢。”米婭對西裏爾拉拽自己的行為有些不滿,她裹緊了身上如風衣一樣的法師外袍,用力跺了跺鹿皮製的小靴子,但說話時還是輕聲輕語的,似是怕折了西裏爾的麵子。


    而一旁的精靈小姐側耳傾聽著吟遊詩人的歌曲,此時疑惑道:“他們唱的是什麽?聽起來怪有趣的。”


    新奧威港語音節短而快,帶著複雜的彈舌,她在船裏試著學過,但進度並不理想。


    “在介紹新奧威港和塔蘭托區。”西裏爾回答道,“飛獅弗徹羅斯以其雙翼卷起風暴,掀起海嘯,澆滅了米南卡火山噴發的岩漿,塔蘭托區就建立在這岩漿冷卻化成的地基上。”


    “每年的五月,也就是現在這個時間,是新奧威港所謂的‘無畏獅月’,許多大型的活動也都在這個月份召開。”


    “包括換屆選舉?”


    “包括。”


    米莎深深點頭,隨後又埋首在她的大書裏,像是想找出點線索似的。


    伊文斯為首的海盜並沒能給拿破裏號帶來威脅,他們如期於五月初抵達了新奧威港;外交大臣布萊克·伊文斯的船隻則要在五天後才會抵達,參加於五月十五號開始的新奧威港議會換屆選舉。


    晴·伊文斯沒有留在自己的船上,而是登上了拿破裏號。他的索爾科南軍事學院艦隊沒有靠近新奧威港,甚至連曙光女神級都停在新奧威港鄰近的外海海麵上——這可是從新奧威港海軍手裏搶來的船,要是被他們看到可解釋不清。


    此時的他正和海洛伊絲·特雷維爾共同看守著魔女維羅妮卡,讓她保持安靜,不要過於喧鬧。


    強襲騎士團將自己前往拉羅謝爾使節的駐地,跟隨西裏爾先下船的便是船上的高層,包括船長康納·德雷克,和苦行僧尼爾·奧爾登。


    一行人在港口匆匆雇了兩輛馬車前往駐地,他們的隊伍當中可藏著新奧威港的通緝犯。穿過廣場的時候,西裏爾還看到了港灣聖殿聖女的雕像——克勞瑞斯·本傑明,虔誠地將雙手合攏在胸口,低頭祈禱,一副聖潔的模樣。


    而殺死這位聖女的罪魁禍首,可就在他們的身後。


    西裏爾注意到,當尼爾·奧爾登路過雕像下時,並沒有絲毫愧疚地垂首快步走過,反而是站住腳步停頓在了雕像下,仰首凝視了雕像的麵孔許久,堅毅的目光中隱約有一些溫和。


    這像是一名凶手該有的表現嗎?不,或者說,苦行僧這個身份的凶手本就不能以常理而度之?


    駐地在新奧威港七大區中的安德裏亞區,這也是各國使館於新奧威港的區域。它毗鄰對外港口塔蘭托區,連通新奧威港最中心的區,溫尼斯區,是一個起到承接作用的區塊。


    當他們站在通往安德裏亞區的石門道口之時,海洛伊絲·特雷維爾突然站了出來,走到了隊伍的最前列。


    “記住我們是以拉羅謝爾的代表身份來的。”她看著隊伍中的年輕的伯爵,“等會兒,有奧聖艾瑪人。”


    “奧聖艾瑪人。”西裏爾複述了一遍,看著海洛伊絲輕輕點頭,於是也頷首道:“我明白了。”


    但他話音剛落,便聽到一邊一個尖細的聲音以別扭的新奧威港語說道:“你,明白什麽了?拉羅謝爾人?”


    這個聲音讓人極其不悅,不單單是聲音,它的發音方式也同樣如此:本來輕巧明快的新奧威港語被其以一種刻意飽滿、給人以一種隆起感的腔調說出,聽得人都起雞皮疙瘩。


    西裏爾立刻皺起了眉,看向了聲音的來處——海洛伊絲的身後。而半精靈護衛隊長此時已經握住了腰間的劍,回過身,細長的眉冷輕挑起,冷冰冰地看向自石門那頭走來的人。


    走來的是一名臉型尖長的中年人,他並不算太高,甚至還撐著拐杖,走路的時候有些一瘸一拐,臉上的肌肉也像是沒法控製似的扭動著。


    但看到他的一瞬間,西裏爾的心裏便是一沉:還真是說什麽來什麽,而且見到的還是他最不想見到的角色。


    他見過這張臉,他當然見過這張臉。在1453年拉羅謝爾新都城破之時,這張臉便出現在城破後的城牆上,宣告拉羅謝爾新都被奧聖艾瑪占領,拉羅謝爾亡國——


    未來奧聖艾瑪的“奸相”,現如今奧聖艾瑪的外交大臣,休伯特·羅茲。


    休伯特·羅茲做的“惡事”可能足以講上幾堂課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其任職外交大臣時所作。他說的話三句裏麵有兩句半是真的,半句是假的,但那假的半句卻是可以要人命的。


    挑撥離間對他而言簡直信手拈來,鼓動一方對一方發起進攻、放大某樣事物的利益驅使雙方爭奪這樣的事情他做得簡直太多,包括北方帕蘭尼亞對野蠻人的征伐,也有他遊說帕蘭尼亞國王托裏安二世的因素在內。穀


    當然,被叫做奸相也是因為他自己沒有什麽好的結局——在其當上宰相七年後,由於在奧聖艾瑪內部站隊不清晰,導致全家滿門被斬首,享年的時候也不過才剛剛六十歲而已。


    拋開這些內容不談,在這裏看到奸相休伯特·羅茲對西裏爾等人而言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麵對換屆的新奧威港,拉羅謝爾要爭取的是一個全新的班子,過往的利益關係極其有可能完全發揮不上作用。


    而像休伯特·羅茲這種人,很有可能在會議桌上,通過外交話術中的一小點漏洞,從而使拉羅謝爾落入絕對的下風。


    但就算此刻麵對的是奧聖艾瑪的奸相,他也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冷冰冰地便說道:


    “自然是要記住每天飯前洗手,睡前洗臉,還有不要隨意偷聽以及打斷他人說話。”


    休伯特·羅茲的臉上突然僵硬了一下,隨後忽然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種讓人看著並不舒適的笑容。


    “拉羅謝爾人原來還都像小孩一樣,需要大人這麽哄著嗎?”


    “是的呢。”西裏爾轉過身,便對著自己身後的眾人撮起嘴,發出哄孩子的聲音道:“別哭別哭,被瘋狗咬了而已,下次要多小心點。”


    法師小姐險些沒忍住笑聲,而休伯特·羅茲的臉色驟變。他盯著西裏爾,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聽到一陣悅耳的高音歌聲帶著婉轉的腔調響起:


    “你怎知——我三歲的兒子被狗咬,我卻在船上飄搖,今日去往新奧威港,明天就去帕蘭尼亞,一年東南西北跑,忙碌路上有多少~”


    這陣突兀的歌聲自拉羅謝爾的隊伍後響起,讓隊伍前方的諸人紛紛扭過頭回去看其來源。而休伯特·羅茲更是瞪大了眼,一張臉在這一瞬變得通紅,滿是怒意地看著這陣歌聲的源頭:


    一名留著白色長發,雙手被束縛在身後,脖子上還垂著用來堵住嘴部的布條的漂亮女性,此刻正邊唱邊扭著身軀。她的動作並不豔麗,穿著也僅僅露出雙臂與肚臍,風格較為男性,但卻讓人莫名有一種“魅惑之感”,隻想看著她的動作一直持續下去……


    “伊文斯,你怎麽讓她唱起來了!”


    晴·伊文斯趕緊拿捏住唱歌的魔女,將布條堵在她的嘴裏,隻剩下支支吾吾的聲音不斷發出。


    而西裏爾再扭回頭時,卻看到身前的休伯特·羅茲盯著維羅妮卡,眼眶爆紅,眼珠格外突出。他連忙說道:“哎呀呀,不好意思,沒管好家裏的人,讓她出來瞎唱了幾句……您的臉色怎麽這麽糟糕?不會是因為家裏的孩子被狗咬了,自己還沒法照顧吧?”


    但西裏爾隨後發現,他這話一出,休伯特·羅茲反而變得平靜了。


    這名中年人後退了半步,抬手示意將要圍上前的、身後的騎士們後退,麵上表情平靜地似乎之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拉羅謝爾人。”他目光沉著地掃過西裏爾和海洛伊絲,將這兩張俊俏得遠超出人類平均值的容貌記下,“希望你們能夠好好處理北方亡靈,如果實在撐不住,我們不介意讓地龍鐵騎進入你們的北疆,幫你們清除那些白色的骷髏架子——”


    “至於傭金,看在今天的份上,我可以給你算便宜一點,一名地龍騎士一天一個金刻刻——我是說金特裏,怎麽樣?”


    他身後,奧聖艾瑪的騎士們頓時哄笑了起來——拉羅謝爾正飽受亡靈的侵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周圍的數雙眼睛也都盯著拉羅謝爾,看它究竟能不能從這一劫中挺過去。


    如果西瑪塔爾山脈以南的區域也被亡靈入侵,恐怕奧聖艾瑪人囤在邊境的部隊便要大舉入侵,和亡靈一起分上那麽一杯羹了——


    而事實上曆史上他們就是如此做的,從1444年開始,奧聖艾瑪逐步地加大了對拉羅謝爾入侵的力度,阿瑪西爾一線拉羅謝爾對奧聖艾瑪的大小戰役打了一場又一場,從最北邊的耶夫溫德到阿德萊海,山川、森野、丘陵、洞穴、江湖海戰,幾乎沒有停過。


    此刻的拉羅謝爾,確確實實就是一個“無法守護住自己領土”的國際形象——可別忘了,現在的亡靈可還處於明麵上的國家分崩離析許久的狀態,至於到底有沒有巫妖山德魯在後麵串聯重組亡靈,別的國家,誰在意這些啊?


    他們隻需要營造出一個拉羅謝爾不堪一擊的形象,這便已經足夠了。


    海洛伊絲·特雷維爾的臉色已經陰沉到了極點,西裏爾注意到,她的手此刻已經搭在了劍柄上——如果不是雙方各自代表著拉羅謝爾和奧聖艾瑪,恐怕她早就一劍劈過去了。


    可真是個和簡·克裏斯汀團長如出一轍的暴脾氣。


    他搖了搖頭,將手從劍柄上挪開,攤了攤手道:“閣下在說什麽?奧聖艾瑪的消息難道這麽滯後麽?三個月前亡靈就大半滾回山那邊的老巢去了,要不要我送您去拉羅謝爾北疆打聽打聽?反正你一年到頭都在外麵飄來飄去,也不差這麽一趟的……”


    同樣是諷刺,但休伯特·羅茲此刻已經徹底穩住心態,顯然情緒不會再那麽容易被挑起。他臉上甚至掛著勝券在握的笑容,正想再說些什麽,側邊響起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喊話聲,卻讓雙方不得不停止了爭吵。


    “注意你們所處的地方,這裏是新奧威港,安德裏亞區。”


    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侶著裝打扮的人正快步向著這裏走來,他手中捏著類似權杖一樣的長杖,搖晃一下還會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


    “如果有什麽無法靠言語解決的問題,新奧威港有專門的角鬥場可以為你們解憂。”


    他的聲音莊嚴肅穆,認真地阻止著可能爆發的爭鬥。


    而西裏爾隊伍的後方,一直低頭於鬥篷中的苦行僧尼爾·奧爾登,在這一刻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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