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亞德裏恩閣下是在追查半獸人被擄掠為奴隸這件事?”尼爾·奧爾登跪坐在堅硬的木板地上,膝蓋直接與地板接觸著,將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膝蓋上,卻像是沒有觸感一樣,麵無表情。


    西裏爾頷首。


    與尼爾·奧爾登長談了許久,他基本明白了這名新奧威港的苦行僧究竟為何會遠道來到拉羅謝爾,又為何會出現在羅曼努斯家的商船上。


    首先要明確“苦行僧”這一概念——苦行僧屬於神職係統,與僧侶、祭祀、修女等職階相同。


    而區別在於,苦行僧不享樂,以肉體的痛苦折磨自身,換來精神上更加高崇的虔誠。


    或許這對常人而言非常難以理解,認為信仰神明與自身正常生活並不衝突,更何況在神明遠去的如今,神明能夠回應凡間呼喚的次數都寥寥無幾,苦行僧便顯得更加沒有存在的意義。


    但西裏爾卻深知,在人類文明的曆史上,苦行僧留下過多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二紀元,神明遠去,文明崩碎,連天都將垮塌。數千苦行僧燃燒自身,焚為破碎的星辰,以肉身填補穹蒼。


    而每次文明紀元終末到來之際,苦行僧的身影永遠出現在戰鬥的第一線。


    無論神祇是否還會回應呼喚,無論他們自身力量是否強大,數個紀元以來,皆是如此。


    西裏爾對尼爾·奧爾登充滿敬意,但同時卻更加好奇——無比虔誠的苦行僧很少行走於大地,又怎會離開自己信仰神祇的聖殿呢?


    苦行僧發出一聲長歎,以往平靜的臉上居然露出幾分苦笑之色。他隨後深深伏下上身,向西裏爾賠罪道:


    “那我所做之事,反而影響到了閣下的大業了。”


    他再直起身,垂首道:“實際上,我的目的,與閣下相同。”


    “與我相同?”西裏爾抬眉不解。


    “新奧威港,如今看似平靜,但實則已處危地。”尼爾·奧爾登道,“尤瑞拉聖泉泉水一夜變為通紅,昭示著新奧威港將麵臨大劫。”


    “說不定是將麵臨戰事呢?”西裏爾攤手道,“努達裏亞的蛇人對新奧威港想入非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不,我非常明確這件事,與現如今新奧威港實際的執政者有關。”


    “執政者?新奧威港議會的主席,我記得是叫……山迪·馬裏恩?”


    “那是明麵的執政者。”苦行僧搖頭道,“實際上每月的海神像參拜時,馬裏恩閣下都會尾行於一名青年之後,他才是現如今新奧威港的是實權者。”


    “擄掠半獸人並將其販賣為奴這件事情,也是近幾年才出現的。”


    “身為苦行僧,你知道的還真是清楚。”西裏爾深吸一口氣,消化著尼爾·奧爾登帶來的信息。


    遊戲裏的新奧威港在1441年鬼知道長什麽樣,這個區域地圖都是三個版本後才開放的,西裏爾能夠知道的,也隻有其最高決策權在議會手中,議會擁有七個席位,每個席位由票選決定。


    一般席位都會由權貴或是富商占據。


    議會之下是市政廳,其餘便和正常的城鎮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後來開放的版本中,據說玩家可以通過擁有巨額的財富來參選新奧威港的議會,成為其中的一名議員。然而到西裏爾穿越為止,都沒見哪名玩家靠砸錢當上議員的,這也被列入輝耀之路十大智商稅之列。


    而此刻苦行僧所言的“青年人”,卻是西裏爾聞所未聞的。對方話語中的意思,顯然是正因為有這名青年人存在,才會有半獸人被抓為奴隸去貿易的事情出現。


    “所以……你是掌握了至關重要的證據,想要北上索爾科南求援麽?”西裏爾猜測道。


    苦行僧再一次苦笑,他搖著頭,指了指自己:“讓閣下笑話了,我隻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


    “自保?”


    西裏爾再次疑惑,苦行僧卻站起了身,雙手合十在胸口,向他深深行禮:“亞德裏恩閣下,這件事情我勸您不要追查到底,這裏麵牽扯的事情遠非身處拉羅謝爾的您能夠解決的,我……”


    可他話音未落,明亮的銀光已經自他的眼前一閃而過,那柄鋒銳的劍又一次指在了他的頸前。


    而麵前少年已經站起身,目光與聲音都變得冷冽:


    “說出來,做與不做是我的自由,但說與不說,由不得你。”


    “尼爾·奧爾登閣下,可別忘了,你現在是我的戰俘。”


    尼爾·奧爾登深深地注視著麵前的年輕人,棕色的瞳孔收縮著,像是想要看穿這個年輕人究竟在想什麽。但片刻之後,他便鬆開了合在胸前的手,後退一步,重新緩緩跪坐了下去。


    “是的,如您所願,雖說我身已不配歸尤瑞拉的懷抱,但身上的汙穢,還是希望能在死去之前多洗掉一點。”


    “您,聽說過艾文·薩克森這個名字麽?”


    “艾文·薩克森?”西裏爾回憶了一下,隨後搖頭,“從未聽過——再說了,我身處拉羅謝爾,又怎麽可能聽過你們新奧威港人的名字。”


    “他便是我說的那名青年人,他也是這一切的禍源。”苦行僧的語氣波瀾不驚,但西裏爾卻莫名聽出,他在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聲音裏所隱藏的、如陰雲下重疊的浪潮般的怒意,“艾文·薩克森,現年二十七歲,二十五年前出現在新奧威港,被聖殿的聖女克勞瑞斯·本傑明收養……”


    二十五年前,彼時還是稚童的艾文·薩克森被好心的海洋聖殿聖女克勞瑞斯·本傑明收養——遊戲中,這位聖女在新奧威港的港口擁有一座石像,以用來懷念這名好心的聖女。


    據說她在短短四十七年的人生中,收養的孤兒數量超過五百人,資助過上千名孩童讀書。被她幫助過的人混跡在新奧威港的各個階層,可以說她是新奧威港影響力最大的人之一。


    隻不過,這位名為艾文·薩克森的被收養者,卻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走向了她所不希望走向的方向。


    艾文·薩克森加入了港口的地下勢力,在長久的出海之後,接手了絕大部分地下的武器貿易生意——這當然是違反法律的,無論是私自出口新奧威港的武器裝備、還是進口外來的武器,都是不被規則所允許的。


    但仗著自己的能力,他和許多的中高層混熟後,那些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不喜歡多一份額外的收入呢?


    新奧威港是一個階級並不固化的地方,是一個新興勢力能夠迅速冒頭的地方,有議會維持著商會之間平等且良性的競爭,沒有如拉羅謝爾南方貴族的北盟一樣對下層的打壓。


    當艾文·薩克森靠著自己前期的積累成立起自己的商會,開始黑道白道通吃之時,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他的商會崛起。


    他的武器貿易使他擁有最精銳的護航衛隊,據說海上橫行的海盜中一半是他的人,一半用著他的裝備。


    西裏爾瞳孔一陣陣的地震,如果不是麵前的苦行僧講述,他怎麽可能了解到這樣的事情?


    假如真要靠自己去調查,如今已經於新奧威港一手遮天的艾文·薩克森想要隱藏什麽、掩蓋什麽、抹去什麽,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但問題在於……”西裏爾整理了一下情緒,繼續問道,“就算如此,就算艾文·薩克森真的如此擁有權勢,又和你說的新奧威港的大劫,還有你被迫逃離新奧威港有什麽關係。”


    “這個啊……因為當克勞瑞斯·本傑明察覺到奴隸貿易之事之後,她希望能夠挽回艾文·薩克森,讓他放棄罪惡的一麵。”


    苦行僧抬起了頭,目光清澈,平靜地注視著西裏爾。


    “而我,殺死了克勞瑞斯·本傑明。”


    ————————


    夜風冷冷,這注定是無眠之夜。


    西裏爾扶著額頭,坐在窗台前,後麵法師小姐的雙手正輕輕揉搓著他的太陽穴,在指尖附加水愈之術,療愈著自己的維先生疲憊的心靈。


    “所以說……那位苦行僧給你講述了一個非常,非常,非常讓人難以接受的故事?”


    “並不隻是如此——”西裏爾發泄似的長長“啊”了一聲,嘴裏便被米莎從一側投入一片剝好的“佩佩果”的果實,酸甜的汁水溢滿了口腔。


    他幾口將其咽下,才繼續說道。


    “米婭啊,你之前說我是木頭,我看那個尼爾·奧爾登,他才是真正的木頭。”


    “他的目的是追查奴隸貿易事件,聖女也要追查此事,但他卻殺死了聖女。我問他為什麽,他低下頭和我說錯便是錯,認罪了,就差念一句阿彌陀佛了——你說這算什麽事兒嗎!”


    “聽起來非常複雜……但阿彌陀佛是什麽。”米婭好奇道。


    “這不是關注的重點……”他搖頭道,“但也算是有好消息。”


    “那個苦行僧願意和我們一起前去新奧威港麽?”


    “他有點猶豫。”西裏爾攤手道,“不過還是答應了。”


    “因為您把劍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因為我把劍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你怎麽知道的?”西裏爾仰起頭,正對上法師小姐低垂的頭,她眼睛彎彎的,笑起來臉頰上露出兩個酒窩。


    “因為維先生的這副做派,我們都太熟悉了呀。”她伸手在少年的臉頰上揪了兩下,輕輕騷動著他的下巴,“不過一年前……不,大半年前你還不是這樣的來著。”


    “似乎是和銀刃騎士團的騎士們接觸後就這樣了。”西裏爾回憶著自己,以前好像也沒沒事情就拔劍嚇唬人。


    “看來都怪克裏斯汀團長。”米婭也發出一聲歎息。


    “是啊,都怪克裏斯汀團長。”西裏爾點頭道。


    而精靈小姐靠在窗台上,翻閱著她的大書,此時慢悠悠念道:“同族,我查到了,尤瑞拉聖泉對新奧威港人的意義重大,他們相信潔淨的聖泉能夠保佑他們出海平安,能夠避開風暴。而如果聖泉汙濁,便會雷雨交加,暴風雨將長久地逗留在海麵上……”


    “所以尤瑞拉聖泉還能預報海上的天氣?”


    “除此之外,尤瑞拉祭禮同樣需要聖泉的泉水……總之,都是和海洋相關的事情。”


    “自然法典上還會講新奧威港的事嗎?”西裏爾抬眼問道。


    “當然不是。”米莎將書攤開給西裏爾看,卻見大書裏麵還夾了一本書,封皮上明明白白寫著《拉羅謝爾南海航線與周邊地區博物誌》。


    “那為什麽還要攤開你的自然法典啊?”


    “因為已經習慣了。”米莎將書合攏,站起來走到西裏爾身邊,“諾拉大人也給出了預示,新奧威港將會有不祥之事發生,同族如果真的要去的話……”


    “去新奧威港一趟,看來是少不了的了。”西裏爾搖了搖頭,看出精靈小姐給他打退堂鼓的意思。而後者臉上微微一笑,也不多言,隻是坐到一邊的沙發上。


    如果沒有尼爾·奧爾登那一番話,西裏爾還會以為這隻是非常普通的一趟外交出行,坐個船出個遠差,至少路上不會有多少麻煩。


    但現如今看來,光是要去新奧威港就有一堆的麻煩。假如被打聽到自己要插手運奴相關的事情,那些橫行無忌的海盜恐怕路上就能把自己的船給掀了。


    就像南方的精兵放到北方的雪地裏戰鬥力銳減一般,常年陸路的人到海洋上也必然不適應。


    就說這五十個強襲騎士團的精壯小夥,別看在地麵上生龍活虎嗷嗷直叫,一副伯爵大人說砍誰我們就砍誰的架勢,但真把他們扔到海上……


    估計暈船就得有小一半,戰鬥力銳減的又有小一半。


    而且看阿納斯塔西婭·赫爾曼的意思,這一趟前往新奧威港,顯然船隻是由南方貴族提供,種種事情牽扯下來,一切都顯得對他極為不利。


    請問現在回索爾科南,還來得及麽?


    他在心裏發著愁,要是自己在南邊有熟人該多好,不是自己的地盤總是不好辦事情……


    等一下。


    南邊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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