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十二月,已經過了農忙的時節,哪怕西利基人人都是無情的幹活機器,也不會在太陽都貪睡的日子裏早起上工。


    但這一天卻是個例外——


    天還黑漆漆的一片,本應安靜的城卻已經變得亂哄哄的。


    “哐哐哐哐!”


    “醒醒醒醒,別睡了別睡了!”


    “他們都回來了還睡,怎麽不睡死過去啊你!”


    在這樣各種暴躁的吆喝聲中,幾乎全西利基的人都被喊了起來,聚集到了城牆上。


    最後被叫醒的反而是等待天亮輪班的城衛兵,他們睡眼惺忪地擦著眼睛,看著圍聚在哨塔門口的市民們,脾氣不好的衛兵已經有些暴躁地要發怒:“這天都還沒亮,你們吵什麽吵?”


    “小巴裏,讓你站崗你怎麽就在這裏睡覺!”城裏德高望重的老人讓這名城衛兵接下來的話都吞了回去,“別在這裏發愣了,他們要回來了,還不快去把城門打開?”


    “啊,什麽,他們要回來了……”巴裏還沒弄清楚狀況,就聽另外一人尖聲道:“我們也別都圍在這裏啊!禮物,鮮花,快快快大家都動起來!”


    於是剛剛還圍在城牆上的人呼啦啦一下又散去了,在波伊爾商會的牽頭下很快領到了各自的任務,期間不乏有人抱怨“怎麽他們不提前寄信回來啊,這讓人怎麽準備”的聲音。


    而城衛兵巴裏和他同睡一座城樓的夥伴懵了半晌,終於反應過來他們說的是什麽——


    “回來了?領主大人他們要回來了!諾拉在上!”


    城門轟隆隆地打開了,此時天都還沒亮起來。城郊的兵營裏一列列西利基軍湧出,排列成方陣站立在城門口的兩側,儼然一副閱兵的架勢。城牆上城衛兵亦是站成了一排,站不下的就到城門內的街道旁夾道而列,還要和那些商會派出來的代表搶位置。


    就在這一片亂哄哄的景象中,天逐漸亮了,而站在城牆上的衛兵們極目遠望,終於等到了那麵飄揚的鹿頭彎月旗幟,出現在視線的盡頭!


    “他們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軍容整肅,長長的隊列沒有絲毫拖遝與累贅感。各分部以簡單的肩章區分,最前列的盾衛是沉穩的深藍,戟兵顏色則要稍淺,大劍戰士是灼熱的紅,而弓箭手則是漂亮的銀色。


    這些阿瑪西爾出身的士兵們是隊伍的主體,走在隊列的前方,他們之後是新編入隊列的半蜥人,最後才是擁有一百匹戰馬的銀刃騎士團。


    而在隊列的最最前方,則是一名英挺的、騎乘著繚繞紅炎的黑馬的少年,也正是西利基的領主“西裏爾·亞德裏恩”。在看到他的一瞬,城頭上、城門下都爆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


    他們離城門越來越近,城門內的人努力探著頭張望著,隨後忍不住地開始交談著:


    “那是克裏斯蒂安小姐和維斯孔蒂小姐!”


    “安傑斯大人,他怎麽這麽英俊?啊,安傑斯大人,帶我走吧——”


    “還有卡羅琳小姐,她太美了,精致的像是個洋娃娃——”


    各種奇怪的呼聲中,西裏爾麵無表情地關閉了聽風術,而米婭適時地湊近他身邊,低聲說道:“差不多了吧?”


    西裏爾看了一眼自己和城門的距離,沉聲道:“差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而後抽出了腰間的長劍,將其豎在胸口。而同一時間,身後的西利基軍高層們都將武器抽出,豎起在胸口,就連卡羅琳都豎起了一把小短劍。


    再然後是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的盾衛,他們沒有抬起盾,同樣的豎起佩劍——


    初升的朝陽將晨光灑落在這整肅的軍列上,劍光寒光閃耀著,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感。


    而在他們未持武器的另外一隻手中,都捧著一個深棕色的小壇子。


    周圍的方陣們一下子安靜了,光是看到自己領主那嚴肅的神情,就已經猜到了這一係列的動作代表著什麽。


    這本應歡呼熱鬧的回歸場麵,就在這份異常的寂靜中完成了。隊列穿過了城門,走過了商會代表的送禮的隊伍。嚴肅的氛圍讓代表們都沒法將那些禮物送出手,隻能捧著準備的東西,跟隨在隊伍的兩側。


    穿過城門口的路段,便進入了住宅區,那些住民們早就等在房門前,踮著腳張望著隊列,尋找著自己的家人。


    西裏爾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看向身側,站著一名懷抱繈褓、圍著圍裙、頭發泛卷、有些發胖的女士,正努力地向著他身後的隊伍看著,滿臉都是期待。


    而後他翻身下馬,將手上的壇子交到米婭的手中,接著走向那名女士:


    “理查茲夫人。”


    “啊,領主大人……”理查茲夫人沒想到領主居然會走向自己,連忙應聲道,但下一秒,她就說不出話了——


    走向自己的半精靈少年滿臉嚴肅,手中拿著一根吊墜。


    她微張著嘴,一手扶住一旁的燈柱,讓自己勉強能夠站穩,眼睜睜看著半精靈少年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麵前,而後雙手將這根吊墜遞給了她。


    “很遺憾,理查茲夫人……理查茲英勇的表現令我們所有人都欽佩,他是西利基的驕傲。這是他留給你的東西,還有這封短信……以及,請在下午到西利基中央廣場來。”西裏爾快速將一張紙條一起遞給理查茲夫人,確認對方拿穩後,才抽回手,轉身返回夢魘馬旁。


    而理查茲夫人顫抖地打開折疊的紙條,才念了第一行,便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了出來:


    “親愛的,我在猶地亞關為你買了一根吊墜,是你最喜歡的果酒紅,我會為你親手戴上……”


    她緊捏著吊墜的淡銀色鏈子,不顧周圍的眼光,癱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著。


    周圍的住民們都愣住了,而此時隊列中已經有一名名士兵走出,將手裏的東西遞交給那些沒能找到自己親人的住民。


    哭泣聲很快在街邊蔓延開來,西裏爾沉默地捧回那個壇子,等最後一名士兵將手裏的東西交出去之後,他才示意繼續前進。


    這才是第一個住宅區,還有其餘的在等著他們。


    ————————


    喜悅的氣氛被歸來的西利基軍這一出行為給衝淡了,當四個主要住宅區走完,士兵們也已頗為疲倦,就地解散返回自己的家中。


    波伊爾商會的會長馬克·波伊爾,與一眾商會的高層早就等著隊伍解散了,此時一股腦地趕到西裏爾麵前,一個個臉上是有苦說不出:


    “亞德裏恩伯爵大人誒,我們西利基軍,在北邊的戰績難道很差麽?”馬克·波伊爾帶著賠罪的神情,用胖胖的身軀擠開站在西裏爾身後的護衛小姐,卑微地給辦公桌前的年輕領主錘著肩。


    “我們取得了光輝的戰績,具體的可以直接等來自索爾科南的嘉賞。”西裏爾平淡道。


    “就是啊,我們又不是打了敗仗,是光榮歸來,迎接的場麵應該盛大一些,歡樂一些啊!搞得那麽喪氣……啊,我絕不是在指責您,隻是……”波伊爾會長惶恐無比地說著,深怕惹得西裏爾不高興了。


    但西裏爾沒有絲毫生氣的意思,而是示意馬克·波伊爾坐到自己的對麵,平靜地說道:“波伊爾會長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勝利自然值得喜悅與慶祝,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告訴我的領民們,他們被視為西利基重要的一份子,而非一個氣氛的參與者。”


    “試想一下,如果你的兒子或是女兒沒有隨軍回來,在所有人都在慶祝的時候,你是什麽心情?”


    “慶功宴什麽時候都可以辦,無非是出錢的事情。但犧牲的將士,可回不來了。”


    馬克·波伊爾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照您的意思,我們應該給那些死者一個……盛大的葬禮?”


    “哦?”西裏爾微微眯眼,“我倒是有些想法,波伊爾商會願意承擔費用嗎?”


    “願意,自然願意。”馬克·波伊爾連忙點頭,如果領主大人這麽明顯的暗示都看不出來,那他也不用坐在商會會長的位置上了。


    “我要在城東北方建一個陵園,用於專門安葬西利基陣亡的士兵。地址已經選好了,精靈應該已經為我們清除了雜草,你帶人去做一份設計圖紙出來,即日動工,最好在年末之前完工。”


    “這,陵園……這是不是有點……”馬克·波伊爾有點傻眼了,按領主大人的話來說,這可是隻有投入沒有收入的活——領主大人點名的陵園,難道還能收入園費不成?


    但西裏爾隻是靜靜地注視著他,那冷靜的綠色瞳孔看得波伊爾直發怵,他隻能點頭道:“好,好,我會盡力去辦的……”


    他無奈地走出辦事大廳,搖了搖頭,正感慨自己攤上一個爛活,卻看到一道身影正迅速走向房屋,正是阿茨克·安傑斯。


    “安傑斯大人。”他出聲叫道。


    “波伊爾會長,怎麽愁眉不展的?”阿茨克打了個招呼,客套道。


    “沒有沒有,隻是領主大人讓我們波伊爾商會統籌陵園的事情,有點棘手,這快年末了,阿瑪西爾的訂單有點多,人手不太夠用。”波伊爾找了個理由道,卻看到阿茨克露出了欣慰的神情,甚至走過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波伊爾會長,領主大人這是在幫你扶正位置啊。”


    “啊?”波伊爾會長完全沒聽明白。


    “你不會以為,西利基在幾年後,還隻有西利基這麽點大吧?不會以為西利基隻需要出征一次北方吧?”阿茨克搖著頭說道,“目光放的長遠點,波伊爾會長,有陵園在,今後就算曼德克斯堡的大商會入駐,有陵園的管理權在,你的位置還是穩穩當當的。”


    他長歎一聲:“我們身處一個戰亂的年代啊,波伊爾會長。”


    他搖頭晃腦地走進辦事大廳,留下終於聽明白了這一切的馬克·波伊爾若有所思。


    “戰亂的年代?”


    “所以接下來……我該大力往軍工方麵發展?”


    ————————


    這一天的下午,才吃過午飯,西裏爾就已經來到了西利基中央廣場。士兵們已經搭起了一個簡易的台子,讓他能夠站在一個觀眾都看得見的位置上。


    沒過多久,住民們就已經圍聚到了廣場周圍,甚至堵滿了周圍的街道,就連店鋪裏也塞得滿滿當當。


    他一眼掃過去,便看到那些上午哭泣的住民——理查茲夫人,傑羅姆夫人,格雷沙姆夫人……


    士兵們維持著秩序,阿茨克·安傑斯和米婭·克裏斯蒂安都走上了台。而西裏爾站在最前麵,望著下方正低語著的人群,抬了抬手——


    一陣風刹那間吹過廣場,吹進每一個擠滿了人的店鋪與街道,讓他們頓時安靜了下來。


    而後他清了清嗓子,聲音由風送入每個人的耳中:


    “我是西利基伯爵,西利基的領主,西裏爾·亞德裏恩。我的領民們。”


    “在剛剛過去的北疆援護戰爭中,我們西利基軍取得了光輝的戰績。我可以大膽地在這裏放話,沒有西利基軍,北疆的戰局將走向一個極其糟糕的方向,糟糕到可能北疆會因此徹底淪陷。”


    “而每一位西利基軍人,都是如今北疆穩定,局勢轉好的重要貢獻者。”


    “但是很遺憾,我沒能將他們都帶回來。”


    下方又傳來了嗚咽之聲,那些失去了家人們的領民忍不住地哭泣。西裏爾頓了一頓,繼續說道。


    “我們生活在一個戰亂的年代,亡靈入侵我們的北疆,在我們的東邊,奧聖艾瑪正虎視眈眈——就在幾個月前,他們妄圖與精靈結盟,從而可以獲得精靈的軍事通行權,入侵我們阿瑪西爾。”


    “接下來要打的仗不會少,也不可能少。為了守護腳下的這片土地,也為了守護你們,包括我在內,所有西利基的軍人將義無反顧。”


    “西利基以他們為榮,也以你們為榮。”


    “波伊爾商會將負責在西利基的東北方建起陵園,令所有戰死的士兵得以安葬於此。精靈將會主持葬禮,並且為陵園提供庇護。”


    “諾拉在上,他們將回歸自然,永遠陪伴著你們。”


    “往後的西利基人,將生活在由我們撐起的陰涼下。”


    “願西利基的風,永遠和平。”


    年輕的領主說完這一切,向著他的領民們深深一躬身。


    在溫順的風的環繞下,回應他的,是浪潮般的掌聲與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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