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耀衝王錚揚了揚花, 隨手將它擱在門邊的架上, 然後上前幾步,搶在於書澈前麵走到王錚那,自然而然地握住他沒接導管的那隻手, 衝他微微一笑。


    他再次感到一種奇異的鏈接感,仿佛隻要握著王錚的手, 就將兩個人聯在一塊,似乎往對方皮下層神經密集的地方伸過去看不見的觸角, 將他的感覺分毫不差地傳遞過來。比如說現在, 他能清晰地知道,王錚那種微妙的緊張,就像海葵的觸須一樣, 幅度極小地震動了下, 有小圈的波瀾層層蕩漾開去。


    王錚的手,這時候捧著掌心, 總是涼的。


    無需言語, 徐文耀仿佛看見王錚顫巍巍地站在某塊突出高聳的岩石上,風很大,人幾乎要被刮下來,他有本能的恐懼和厭惡,但卻咬牙, 逼著自己巋然不動。


    徐文耀忽然有點後悔,他不該讓於書澈進來,尤其不該在這種時候, 他的王錚還躺在病床上,會因為身體的虛弱帶來精神上的倦怠和無力。


    於是,他握緊了王錚的手,微微側過身,幾乎擋住了於書澈的視線,笑了笑說:“我們小錚現在還不太能說話,沒辦法,隻得由我替他謝謝於先生的關心了。”


    於書澈掃了眼他們握在一起的手,禮貌地說:“哪裏,是我冒昧打擾,事先也沒和你們打聲招呼,呃,實在是很抱歉。”於書澈說著客套的話語,語氣中帶著心不在焉的隨便,令徐文耀有些厭煩。“沒想到王錚真的生病了,我還以為……算了,是我想偏了,總之這次來,我主要是探病,同時想就上次的魯莽行為,跟王錚道歉。”


    他看著王錚,淡淡地說:“上次在那個醫院我對你說了些不中聽的話,雖然那可能是我的真實想法,但無論如何,不該對著一個病人說那些,我很慚愧,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歉意。”他停了停,接下去說,“如果方便的話,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王錚說,徐先生不是可否行個方便?”


    徐文耀眉頭一皺,心想王錚跟你有什麽說的,你的話估計添堵還差不多。他覺得今天放於書澈進來已然失策,再任這個人說下去,還不定冒出什麽難聽的來,自己可以當是笑談,但王錚喜歡鑽牛角尖,卻天知道會想哪去。他當機立斷,站起來微笑說:“於先生太客氣,一點小誤會,王錚肯定不會跟您計較,謝謝你今天特地來,但真抱歉,王錚剛剛動了手術,呆會還得做檢查吃藥什麽的,恐怕我們今天沒空招呼您,我看您不如先回去,改天再來好嗎?”


    他嘴裏說得客氣,眼神卻分外犀利,冷冷瞥著於書澈,脅迫之意已經溢於言表。哪知於書澈卻不為所動,仍舊說:“我恐怕沒那麽多時間,明天要飛回我工作的城市,以後不定會來。我知道這個要求有些冒昧,但王錚,你不用費精神應酬我,隻是聽一聽,我說完就走,好嗎?”


    他為人向來眼高於頂,能說話到這份上已經是竭盡所能。可惜徐文耀見多了精彩人物,對於書澈這類聰明中透著自戀的年輕男人並無好感,再加上王錚的緣故,於書澈給他的感覺就如一隻趾高氣昂的孔雀,哪怕被拔光了尾巴上的羽毛,也能堅持著挺胸傲慢地繼續走下去。他想象了一會孔雀尾巴光禿禿的情景,有些想笑,忍了忍說:“於先生,不好意思,我直白點說吧,小錚現在身體條件不允許,有什麽話,等他好了再說好嗎。請你也稍微體諒下病人的狀況,謝謝。”


    他伸出右手做出請的姿態,麵帶微笑說:“再見,於先生百忙之中還撥冗來探病,我替王錚向你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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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到這個份上,於書澈鐵青了臉,卻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了。就在這時,王錚輕輕說了聲:“徐哥,於先生想必有要事才來的,就讓他說吧。”


    “不行,你要休息。”


    “沒關係,”王錚柔和地笑了,手放上他的手背,輕聲說,“我睡得夠久了。”


    徐文耀低頭看他,見他神色已經比剛才好了些,沒那麽緊張,知道他是想自己解決問題了,於是點點頭,幹脆而簡短地說:“那麽我出去一會,於先生,你有十分鍾。”他低頭看了看表,敦促說,“我出去抽根煙,十分鍾後進來。”


    他也不看於書澈,隻是在靠近他的時候說了句:“我們老徐家護短,你知道的吧。”


    於書澈淡淡一笑,回他一句:“徐大少的名頭,我不是沒聽過。”


    “很好。”徐文耀點點頭,說,“計時開始。”


    他利落地走了出去,體貼地帶上門,於書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對王錚說:“你還是運氣好。”


    “能有徐文耀這樣的人看上你,坦白說,我替你高興。”


    “於書澈,我要是你,會看表。”王錚輕聲說,“徐哥在時間觀念上一向刻板。”


    於書澈啞然失笑,走近他,居高臨下地端詳他一會,才說:“你不怕我了。”


    “我從沒怕過你。”


    “上次你分明還很局促,不敢跟我對視,”於書澈說,“想不到躺病床上,氣勢倒足了。”


    王錚微笑了下,默不作聲。


    “你說,我如果這時候剪斷你的輸液管,你會怎樣?”他好奇地看了看一旁堆著的幾台儀器,不無可惜地歎了口氣。


    “你不會,這麽蠢。”


    於書澈自嘲一笑,轉頭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喜歡你。”


    王錚默然無語。


    “站在我的立場上,我沒法喜歡你,就像競技場上,我們站在各自對立的一方,輸贏非此即彼,而代價卻在那昭然若揭,那個代價,都是大家心裏頭珍惜的東西啊。我相信,對你而言也同樣不喜歡我,是吧?”


    王錚輕聲歎了口氣,點點頭。


    “但我卻意外的不討厭你。王錚,”於書澈微微笑了,看著他,“沒見到你之前,我沒把你當回事,但是,隨著我跟李天陽的關係一天天糟糕,他偷偷摸摸想念你,我才終於意識到,也許你並不是我所想的那樣百無一用是書生,我盡管不願意,卻不得不承認,你身上,肯定有令人念念不忘的部分,而這部分,恰好是我所缺乏的,後天加把勁也裝不了的。”


    “然後我產生了親眼看一看你的念頭,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竟然強烈到我無法遏製。那次在醫院,其實並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更早的時候,大概一年前,我來這裏出差,曾經去過你們學校聽過你一節課。不要懷疑,我真的老老實實坐在那聽你講了四十五分鍾,是文藝概論吧,那種玩意聽著就很晦澀,但奇怪的,我卻能聽得下去,你好像天生能有一種本事,將複雜艱深的理論條理化和簡單化,我是學商的,在此之前從未旁聽過此類課程,但那一天,你讓我明白,原來這種東西也可以有趣。”


    王錚詫異地看著他,他一年前是曾經擔任過本科公開課的老師,一個階梯大教室坐滿兩百多號人,他實在沒法留意,原來裏麵有於書澈。


    於書澈眯起眼睛,問:“沒想到?”


    “是啊,如果我事先知道你會來,我那節課,肯定會結巴。”王錚老老實實地回答。


    於書澈嗬嗬笑了起來,他非常適合這樣笑,漂亮的嘴角彎起,張揚而不失爽朗:“我在想,如果換個時間地點,我還真願意認識你這樣的人,選擇你做我的朋友。我有預感,如果我們都放下這種莫名其妙的敵意,能相處好。可惜啊。”


    王錚點點頭,輕聲說:“你的驕傲不允許,我的記憶不允許。”


    “沒錯,”於書澈收起笑容,頷首說:“因為有李天陽,我們不可能成為朋友。”


    他低頭看看表,笑了笑說:“已經過去五分鍾了,我長話短說吧。我這次來,是要把天陽帶走,他必須跟我回去,不管如何,我會把他帶走。你對他如果還有感情,那麽我希望你能放他跟我回去,因為g市競爭很大,他呆在這不利於事業發展,同時還會惹怒徐大少,那個後果,他現在可能未必明白,但我作為旁觀者,看得比他透徹;如果你對他沒感情,那更好,眼不見心不煩,你們雖然有過一段,但後來分手也不見得愉快,誰都沒必要再想起從前的糟心事,你說呢?”


    王錚心裏滋味複雜,咬著唇,半響才說:“對他的事,我想我沒有權利過問。”


    “那就好,”於書澈站起來,真心實意說了句:“謝謝,祝你早日康複。”


    “等等,”王錚抬眼看他,問:“你能帶走他?”


    於書澈沉默了,一會後才強笑說:“看在公司的麵子上,他會聽我的。”


    “你愛他。”王錚點點頭,恍然說,“我一直以為,他隻是你的戰利品。”


    “我也一直以為,你隻是他的調味品。”於書澈苦笑了一下,然後說,“看來我們都不太了解對方,當然,我們也沒有相互了解的必要。”


    “確實如此。”王錚深以為然,想了想還是說,“天陽說過,你們不合適。”


    “我知道。”於書澈垂下頭,喃喃地說,“我一直都知道,隻是不願意承認。”他抬起頭,說,“這是我為他最後盡點力了,成不成的,也就是一個心意而已。王錚,我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如果他最後還是選擇你,我不會祝福你們,你知道嗎?”


    王錚點點頭。


    “我曾經收到他的短信和郵件,說之所以留在你身邊,是因為你生病了,但其實他心裏愛的人是我。真奇怪,我雖然一點不信,可還是懷著希望飛回來,我想過,哪怕這是一個謊言,如果他想維持一段時間,那麽我也配合他好了。真是的,”於書澈垂頭笑了笑,啞聲說:“但是,他見到我,卻像不認識我那樣,失魂落魄,看著你從手術室出來,一句話也不說,連上前來探望你,好像也沒了勇氣。作為這幾年一直在他身邊,在某種程度上講最了解他的人,”於書澈澀聲說,“我不得不說,你在他心裏是不一樣的,他真的,愛著你吧。”


    王錚動容地看著他。


    於書澈瀟灑一笑,說:“真是無聊,居然在你麵前說這些,我走了,你保重。”


    王錚點點頭。


    於書澈回頭看了看他,忽然說:“如果,我隻是說如果,如果時光倒流,你還會再選擇李天陽嗎?”


    王錚看著他,心裏像壓著石塊,他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默默地轉過臉。


    窗外藍天白雲,日光灼灼,世界安靜而忙碌,井然有序一起朝前走著,損傷的身體會慢慢康複,刻骨銘心的記憶會消褪,孩子們會長大,大人們會變老,時間滴滴答答,一分一秒中,如果這個詞,也許昭示未來,也許無處安身。


    門再一次被推開,徐文耀帶著笑走進來,坐在他身邊,摸著他的頭發,好像看護心愛的孩子,目光寵溺溫柔,卻不言不語。


    “你不好奇,他跟我說了什麽?”王錚問。


    徐文耀聳聳肩,滿不在意地說:“愛啊恨啊,無非這兩字之間。”


    “不是呢,他說了如果。”


    “如果啊,”徐文耀笑了,點頭說,“這是個好願望,可未必是個好目標。”他低頭,拿起剛剛讀了一半的書,問:“還要聽嗎?”


    王錚忽然就安心了,他舒服地貼近徐文耀的手掌,喃喃地說:“要。”


    “那我念了啊,剛剛念到哪了,哦,這裏,開始了。十歲以前,神在我心目中有個清晰圖像,披著白紗巾,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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