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還是沒去於萱心心念念的重慶麻辣火鍋,王錚知道,若是從前,自己沒準就帶她去了。


    青春年少時,總以為時間大把可以揮霍,人總覺得該往前看,那日子長得好似踮著腳伸直脖子,怎麽也看不到頭。那時候王錚血管裏流著名叫青春的激素,刺激著你膽肥頭腦簡單,在加上這把叫於萱的火一點,就總想幹點於眾不同的事,包括三更半夜翻牆爬進大學附屬幼兒園裏,在小崽子們玩的轉圈椅上抽煙喝啤酒吹牛等。那時候看著星空,真的相信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往後肯定有大出息,肯定能從頭發絲到腳趾甲都實現人生價值,雖然關於那價值具體指什麽,他和於萱,都不太明了。


    那時候,內向的王錚,也就跟著於萱,莫名其妙地,能把大事當成屁事,屁事又當成大事,骨子裏的情緒被放大縮小,風起雲湧,不可名狀。


    多少年了,王錚成了笑也笑不全的人,而於萱,卻已病入膏肓,真的過上她曾經笑說過的,混吃等死的日子。


    真是回首倉惶,無處可顧。


    仿佛是為了將負麵情緒壓下去,他們在一家名為“澀穀”的日本壽司店裏,先後幹掉了一大份名為“火舞戰士”的壽司拚盤,半打日式煎餃,一份烤鰻魚片,一份天婦羅沙拉,半鍋店裏的特價海鮮粥,又要了五串日式燒烤蘑菇雞肝之流,鐵板燒三文魚頭也來了一份,後來猶不過癮,又要了店裏從北海道空運的冰鎮蟹一隻。


    這些東西,大部分被燒入於萱的肚子,她一貫對食物有異乎尋常的熱愛,一頭紮到飯裏的時候,基本上其他事都進不了她腦子。


    這頓飯花了王錚大半個月的工資,但他不在乎。


    那心裏不斷湧上來的淒惶令他近乎貪婪地盯著於萱,盯著她將對食物的熱情燃燒到敲空吮吸完每一根蟹腳。仿佛她每咽進去一口東西,那些舊日的希望就會有一點填滿內心空蕩蕩的洞穴,仿佛多吃了一口,她就會離那個死亡的預言遠一些,跟他的距離再近一些。王錚眼眶酸澀,忙垂頭喝了口大米茶,調侃說:“姑奶奶,您剛放出來?還是剛去非洲扶貧了?”


    於萱白了他一眼,描繪精致的眼線,這麽一瞥,倒有銳利如刀的風情,嘴角一翹道:“寶貝錚錚,我吃不了幾頓好的了,別嘮叨啊。”


    這麽嚴重的生死問題,她以茶餘飯後的口吻說出,舉重若輕之餘,卻令聽的人,心裏刺痛得險些抓不穩那茶杯,眼前竟然一片血紅,張開嘴,想說什麽,卻覺得喉嚨幹涸,宛若七月沙漠,一片蕭殺。


    於萱偏頭咬著蟹腳,繼續漫不經心地說:“王錚,我拜托你,千萬不要安慰我,真的,什麽熱愛生命,不要放棄希望,現在醫學很昌明,要與病魔作鬥爭之流的屁話,老娘聽一回寒一回,放過我吧,啊?”


    王錚閉上眼,又睜開,強笑說:“我才懶得對你多費口舌……”


    “甚好,”於萱雙手舉高,十指蔻丹,纖細白皙,“人活著,定數這種東西是有的,要不要結束,跟你怕不怕死沒關係,醫學昌明就跟科技發展一樣,他媽的是個全民編造的神話,希望之類好比野雞……”


    王錚笑得比哭難看,啞聲說:“不是野雞,正確的說法是,希望是娼妓,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拋棄你。”


    “對對,就這意思。”於萱滿意地拍桌子,笑嗬嗬地說:“小錚,還是跟你說話不費勁,我就從來記不住這些亂七八糟的詩。”


    王錚垂下頭,幾近嗚咽,啞聲說:“我記得就好。”


    “誒誒,怎麽了你,真傷心啊?”於萱大驚小怪,終於舍得扔下蟹腳,胡亂安慰他:“好了好了,我保證,我暫時還死不了好吧?真的,我從小就知道,現在還不到時候……”


    王錚難受得不行,別過頭去,語無倫次地說:“我,我出去抽根煙……”


    “別去,這裏就是吸煙區。”於萱斷然拒絕。


    王錚回頭看她,那眼底的淚呼之欲出,哽噎著說:“我找個地方抒情下不行嗎?”


    “別去。”於萱拉下臉來。


    王錚狠狠瞪她,於萱有些氣急敗壞,亂七八糟地說:“不準去,真的,就坐這,就坐我對麵,你要覺得我不好,對我有意見,盡管罵,好過你一個人憋屈對吧?你要還不解氣,照我臉上抽巴掌都沒問題,就是別現在離開這張桌子,我說你他媽聽見沒有?”


    王錚被她一番話攪起一股怒氣,嘴唇哆嗦,已經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一股怒火湧了上來,夾雜著痛心,不舍,無措和難過,甚至還有這麽幾年獨自一人咽下所有情緒的委屈。他抖著手舉起茶杯,還沒湊近嘴唇,卻一滑,直直砸到眼前的壽司盤上,發出好大一陣聲響,餐廳周圍許多人紛紛轉過頭來,一旁的侍應生立即趕過來收拾。


    王錚默不作聲,心裏的悶氣卻漸漸消弭,終於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他閉上眼,又睜開,正想說什麽,卻突然見到對麵的於萱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突然捂住自己的腹部說:“哎呦,好難受,哎呦……”


    王錚大驚,忙站起來連聲問:“怎麽啦?是不是,是不是不舒服?”


    “哎呦,快帶我回醫院,不行了,難受死我了……”


    王錚慌裏慌張地越過桌子扶住她,惶急地招呼侍應生過來結賬,身邊的於萱一個勁地喊:“快點快點,哎呦,難受死我,你倒是讓他們快點啊……”


    “知道了,你先忍一下,馬上就好啊,”王錚急得不行,問:“咱們叫救護車吧,好不好?”


    “救護車占納稅人多大資源啊,叫個屁!”於萱沒好氣地罵:“快付錢走人,就這麽著……”


    “好好,你忍一下,就好了就好了,”王錚一迭連聲地安慰她,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結賬的遲遲沒算完,平時無所謂浪費的時間,現在卻覺得分秒漫長。好容易看到侍應生托著盤子將自己這一桌的賬單送來,王錚已跳了起來,從皮包裏掏出剛取出來過年用的補貼,數了數丟過去,喊了聲“不用找了”,這才得以扶起於萱走。


    王錚邊走邊擔憂地看著於萱,她臉上脂粉均勻,倒沒覺得臉色難看,而且雖說扶著,但也沒覺得她如何步履漂浮,隻是捂住腹部一個勁嚷嚷要快點回醫院,也不知哪裏出了問題。王錚越想越怕,難道剛剛讓她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了?還是突然之間病情惡化?


    他一麵胡思亂想,一麵緊趕慢趕扶著於萱要出餐廳,就在此時,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一如記憶中的磁性醇厚,夾雜著驚喜:“小錚?小錚,你怎麽在這?”


    王錚全身僵直,如被人點穴了一般無法動彈。餐廳周遭嘈雜的聊天聲,點菜聲,杯盤磕碰聲,刹那間都仿佛隔了水,變得扭曲而飄渺,隻剩下那個男人的聲音,和自己心中傷口扯裂的破碎聲。


    “小錚,小錚……”那聲音在身後一如夢魘般響起。王錚扶著於萱的手不可抑製地哆嗦起來,像罹患風濕的老人那樣艱難地轉過身,驀然回首,李天陽就站在自己不遠處,輪廓鮮明的臉上帶著沒一絲陰鬱的微笑,魁梧的身板沒有穿外套,襯衫袖子一隻放下一隻挽起,顯然匆忙跑過來,正視王錚的臉後,嘴角的笑紋更深,暖得像晃傷人的眼睛,柔聲說:“我剛剛瞧著就像是你,還不敢確定,想你不是胃不好嗎,不該來吃生冷的東西,沒想到還真的是你,太好了。怎麽就走了?先別走吧,咱們多久沒見了,一起坐下聊聊?”


    一如既往的溫柔多情。


    隻是,這算什麽?


    一瞬間王錚有點想笑,想仰天大笑,這麽多年來,一個人實在熬得難受時,他也曾幻想過若再重遇李天陽會怎麽樣。


    他特別羨慕那種分了手再見了,還能雲淡風輕說一句你好嗎,好久不見的人。他們多麽進退維度,拿捏得當,多麽遊刃有餘,聰明而能自我保護。


    但他王錚生來就比別人笨,哪怕在一個快餐愛情的時代,他也做不到對著曾經深愛過也痛恨過的人若無其事。


    原因很簡單,當你在對愛情還心存幻想的年紀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了一個人時,那就不僅包括感情,還有你對生活的設想,對希望的理解,對美好的信念。那麽,突然之間,那些東西都崩塌殆盡,千辛萬苦想去重建,卻也隻能修些斷壁殘垣,就這樣,你還怎麽雲淡風輕從容不迫?


    但李天陽可以做到,他一向成熟自信,所以才能在如此傷害了一個人後,還能轉眼若無其事,他若無其事之餘,還要求別人也同樣若無其事,必須跟著他的遊戲規則假裝彼此是相熟的老朋友。


    否則就是不成熟,不豁達,不從容,不自如。


    王錚忽然覺得,心裏湧上來說不出的恨意。


    就在此時,他的手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險些叫出聲來。耳邊卻傳來於萱嬌滴滴的聲音:“錚,改天再會你的朋友吧,人家不舒服呢。”


    王錚嚇了一跳,瞬間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淡淡地說:“是你啊,不好意思,我朋友身體不太舒服,我先帶她去醫院,下回再聊好嗎?”


    李天陽眼光一閃,卻立即恢複如常,笑中帶了三分關懷,熱心地說:“當然當然,女士優先嘛,對了,你們沒開車吧,等等,我跟朋友借一下,先送你們去醫院?”


    王錚還未說話,於萱卻嗲聲嗲氣地說:“謝謝你啦,不過不用麻煩了,沒多大事,我就是剛才太貪吃了,有些脹氣。”她俏皮地嘟起嘴,嗔怪地看了王錚一眼說:“都是他不好啦,整天說懷孩子了就該多吃,現在才幾個月就整天又是煲湯,又是逼著我吃東西,等將來生了,我還不得成大母豬啊。”


    王錚驚詫了幾秒,立即明白於萱的用心,垂頭苦笑,摟住她的肩膀溫和地說:“不好意思啊,讓你看笑話了,這家夥跟小孩兒似的不聽話,就我天天盯著照顧還不肯好好吃東西,真是頭疼。不說這些,謝謝你邀請,但我真的不能耽誤了,得趕緊把她送醫院才放心,下回聯係吧。”


    李天陽臉色變了幾變,唇線緊繃,片刻之後卻扯著嘴角笑說:“沒事,我這次過來會呆到春節完,再給你打電話好嗎?”


    王錚一呆,敷衍地笑了笑說:“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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