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都是讀書種狗血淋頭的文人們 古來文人之厄,莫過於文字獄。大約文人所依仗著的,不過一枝禿筆,不弄點什麽在紙上,甚至刻成書,就難受。當然,這一不難受就容易出事。在皇帝的治下,政治上的忌諱是免不了,白紙黑字的議論,如果政治上不正確,又恰好碰上個過敏的主子,再加上若幹條鼻子特好使的狗,那麽就有可能倒黴。有明一朝,在開始的時候,朱元璋識字無多,文字獄往往都是阿q式的,自家禿頭,忌諱人家說光,偏有那麽些小文人對拍馬屁特別有興趣,自投羅網,結果一個接一個地莫名其妙就丟了性命。到後來,隨著皇帝的文化水平的提高,文字獄的水準也水漲船高,稍微像點樣了。比如李贄放言無忌,捧秦始皇,讚美私奔的卓文君,說伺候了四朝皇帝的馮道的好話,連對孔子都敢說三道四,宣稱不一定以其是非為是非。雖然文革時批儒評法的當口,很讓江青和梁效們受用,被樹為法家的典型,著作還被印成大字本,廣為發行,但在李贄活著的時候,給他帶來的卻是災禍。——被捉進官裏,斷送了老頭皮。 歷朝歷代,論起來,還是清朝文字獄最紅火,康雍幹盛世百多年,就鬧了百多年的文字獄。不僅傳統的政治不正確的話題依然,而且又新添了許多敏感領域,不僅狄夷這種字眼犯忌諱,連明、清、朱、紅都碰不得如果你不小心說出了一個以前看起來是常見的詞組:濁清,皇帝肯定會龍顏大怒,說你把“濁”字加於國號之上,是何心腸?甚至如果你在詩文裏多用了幾個日月,也可能被人告發,說是別有用心——念念不忘明朝。 不過,要我說,文人最倒黴的,還不是在文字上遭災,如果真是在文字上觸犯了忌諱,盡管斷送了老頭皮或者不老的頭皮,在後人,還多少能贏得幾分讚譽,被誇成有勇氣,甚至有見識。可是那些被以另外一種名義修理的文人,不僅當時很慘,過後也得不到後人的好評,在今天看來,屬於晦氣到家了。 清初的吳兆騫就是這樣一個倒黴蛋。吳兆騫是明末清初之季,江南有名的才子,這樣的才子,在明社為屋之際,盡管沒有顧炎武、傅山、張煌言、夏完淳那樣的恢復之誌,但多少不免有些家國之慨。雖然很快就出來應試,做了順民,但對於清朝皇帝來說,這種人還是有欠修理的地方,至少為了懲罰江南地區士大夫的不安分,也要弄點名堂殺一殺這些人的傲氣。於是,科場案出來了,凡是被舉報的考官考生,統統丟了吃飯的傢夥,而取中的舉子,則被押到北京,倆兵丁拿著大刀看一個,讓他們在皇帝麵前當場考試。江南才子吳兆騫就是被押解到京,在殺氣騰騰的考場上考試的一個倒黴鬼。 一種說法是,從來都嬌生慣養的吳兆騫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不免渾身顫抖,握不成筆,結果交了白卷。還有一種說法是,吳兆騫被押進考場之後,傲氣陡起,說我吳兆騫考個舉人還用受這種氣,一字不寫,交了白卷。不管哪種說法是對的,反正吳兆騫交了白卷,而且因此被流放到了極邊之地,到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給披甲人為奴了,再重一點,就是絞刑了。盡管吳的文名早已上達天聽,皇帝應該知道,此人的白卷不代表他隻能靠走後門才能考上,但處分依然是這麽重。 吳兆騫在寧古塔的冰天雪地裏,背著考試作弊的罪名,一待就是23年。最後還是一班兒老朋友看不下去,托關係托到當時的權相明珠的兒子納蘭性德頭上,納蘭惺惺相惜,伸以援手,這才讓吳兆騫在暮年回到了家鄉。


    好歹都是讀書種大學者的“呆氣” 但凡有成就的學者,多少都有幾分呆氣,往往越是在一般人都不成問題的日常小事上,他們恰恰顯得十分笨拙,甚至可以說是弱智。比如出門不辨起碼的方向,分不清左右,不會接電話等等,若讓補白大王鄭逸梅說起來,可以有一本厚厚的書。 在中國,這類呆氣表現最為嚴重的,據我所知有兩位:一位是章太炎,一位是金嶽霖。因為他們兩個,一個出門忘了自己家住哪裏,一個忘了自己的名字。 章太炎晚年住在上海,靠賣字為生,平時輕易不出門,出門必定有接有送。有次,不知怎麽回事老先生自己走了出去,想要回家的時候,叫了輛黃包車,車夫問他去哪裏,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家在什麽地方,於是對車夫說,我叫章炳麟,就到我家。車夫說,我不認識你。章太炎急了,說,連我你都不認識?你拉上走好了。 金嶽霖某天早上起來,突然忘了自己叫什麽名字,怎麽想也想不起來。沒辦法,隻好去問他的車夫。車夫也大有金先生之風,回答說,我也不知道。金急了,說,那你知道別人都怎麽稱呼我嗎?車夫說,他們叫你金博士。金嶽霖到此方恍然大悟:哦,我原來叫金嶽霖。 過去,國人看待學者的“呆”,大抵有兩種態度。一種是覺得可笑,常常以嘲諷的態度麵對學者們鬧出的笑話。孔夫子率弟子周遊列國,淒悽惶惶,有人嘲笑他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實際上就是這種態度的鼻祖。這種態度如果機緣湊巧,跟文人的反智主義傾向結合起來,後果可能非常可怕。文革後期,白卷英雄張鐵生冒出來的時候,當權者有一段時間作興考專家考教授,就是拿一些日常事務來考那些大教授、大專家,結果還真是考出了很多笑話。據說,由此證實了偉大領袖讀書越多越愚蠢的論斷。 另一種態度是羨慕。因為他們把這種“呆”的表現,當成了有成就學者的象徵,是一種值得驕傲的名人逸事。甚至還有人刻意效法,故意製造出一些逸事來,表明自己也屬於名學者或者是名人之列。他們忘了,這些大學者的呆事之所以變成了逸事,關鍵在於他們有成就,而且因為這成就變成了名人。如果光有呆事沒有成就,那麽隻好做呆子。所以,西施捧心是謂美,而東施效顰則不僅是醜,而且是呆了。 其實,這些有名的學者,都是平常人,跟我們大家沒有太多的區別,可能智商要稍微高點,但也有限。他們的特別之處,在於精神比較集中,總是把注意力凝聚在一個或幾個點上,也就是集中在他們所從事的學術事業上麵。顯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當一個人格外地把精力尤其是注意力,投放到某些方麵的時候,其他的方麵尤其他們所不在乎的日常瑣事,心思投放過少,就未免顯得“弱智”了。俄國作家高爾基說過,所謂的才能,其實就是一種對事物的愛好。需要補充一點的是,隻是當愛好變得專注,才真的變成才能。那些名學者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他們對某些方麵的學問有興趣,而且能把這種興趣固化專注起來。當然,也因為這種專注,犧牲了一般人都有的日常生活能力。 我們看學者逸事的時候,哈哈一笑之餘,應該有點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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