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變戲法騙術與禪讓 禪讓是中國古代傳說中,隻有聖賢之君才能操練的一種繼承之法。不過傳說畢竟是傳說,按顧頡剛的說法,古史是累層堆積起來的,傳說中實行禪讓的堯舜,這兩個人事實上有沒有還是個問題,更何況禪讓?即便是有,按另一些人的說法,也不過是因為這些賢君,其實不過是部落酋長,或者部落聯盟的領袖,工作操勞有餘,實惠不足,所以樂於讓出來。不過,雖然禪讓的事實,在歷史上很可能沒有那麽回事,但禪讓之名卻很有市場。很多篡權奪位的傢夥,最後讓那個倒黴的前朝君主讓位的時候,都喜歡排演一場禪讓的大戲,臭腳和捧臭腳的一起搭台子上竄下跳,最終的結果是,那個野心家羞答答喜滋滋地坐在了龍床上。 所以說,所謂的禪讓,實際上不過是搶劫,搶了人家,還要讓人家說是自己樂意給的。當然,也有所謂的內禪,就是老皇帝還活著的時候,把位置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內禪也有兩種,一種是老皇帝自己情願的,一種是被逼無奈。被逼無奈其實跟被別人搶了差不多,隻不過搶的人是自己的骨肉,聽起來感覺好一點。自己情願的內禪,多半是名讓暗不讓,所以等於沒讓。所以,事實上,禪讓基本上都是有文化修飾的搶劫。 不過,世界上總會有白烏鴉存在,中國這麽大,歷史又這麽長,例外偶爾也會有那麽一兩個。戰國時期的燕國,就發生過這麽一個例外。那時的燕王叫噲,此公誌向高遠,但就是才能不那麽相配。當然,從內心深處說,他跟當時的戰國七雄一樣,都有超出國境的願望,不僅期望有更大的地盤,而且還想有更大的名聲。他的相是子之,也是王族的嫡係,雖然沒有很大的本事,上任以來政績平平,但此人卻跟燕王噲一樣,野心不小。隻是,比較起來,燕王噲對名聲的追求,有時近乎癡迷,而子之在這方麵,卻有相當清醒的頭腦。於是,一件荒唐事發生了。一天,一位說客(那個時代盛產這種人)來到了王宮裏,對燕王噲說:當年堯曾經要把天下禪讓給許由,許由不答應,結果堯得了禪讓之名,又占了天下之實。大王何不效法堯,禪讓給子之,如是,大王之實無損,大王之名將會如日中天。 現在已經無法考證,到底這名說客是自己發神經一逞三寸不爛之舌,還是受人指使有意為之。反正燕王噲接受了說客的建議,真的將王位讓給了子之。可惜,子之沒有像傳說中的許由那樣清高,他接受了王位而且真實地占有了它。好在,燕王噲還有一個好兒子,燕太子平不像他父親那樣糊塗,而且手裏還有一定實力。於是子之和燕太子之間一通混戰,齊國又趁火打劫,於是燕國大亂,在大亂中,噲和子之都去見了他們的祖先。最後,燕人擁戴燕太子平即位,是為鼎鼎大名的燕昭王。麵對殘破的國家,燕昭王用千金買馬骨的絕招,招來了樂毅,南下伐齊,連下七十餘城,差點沒有把偌大的齊國給滅了,狠狠報了當年的一箭之仇。當然,這已經是後話了。 現在我們知道了,禪讓不僅有搶的含義,還有騙的內容。搶的時候比較好理解,對方實力雄厚,想不交出來根本行不通,乖一點說不定還能保住小命。騙的時候,占有者一方其實沒到山窮水盡之時,甚至實力上的優勢尚存,之所以吃人騙了,關鍵是自家太貪,沒有自己搬塊鏡子照照,就妄學古人。 禪讓在本質上跟天上掉餡餅一樣,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真的有誰告訴你有了,不是騙局就是鬧劇。可是,世界上就是總有那麽一些人,硬是喜歡把頭望著天或者低頭看著地,指望有意外的驚喜。怎麽辦呢?隨他去吧,要不騙子吃什麽。


    朝堂上的變戲法傀儡的本分和儒學的癡迷 三國時,魏國倒數第二個皇帝高貴鄉公曹髦的事,差不多地球人都知道。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寫到諸葛亮死後,全沒了創作的激情,基本上照著史書在抄,所以演義的後半,基本上等於《三國誌》,曹髦跟司馬昭拚命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按道理,像曹髦這樣的皇帝,本屬一介標準的傀儡,他所能做的,隻能是老老實實按照牽線人的意思,擺擺樣子,最後等時機成熟了,識趣地把皇冠交出來。碰上牽線人興致好,也許後半生可以落個富家兒的生活,在這方麵,前朝的漢獻帝已經做出了樣子,作為後來者,依樣畫葫蘆便是。可是,曹髦不肯,他憤憤了,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能坐以待廢,於是挺劍而起,率領百十個僕從搞自殺性襲擊。結果還沒有見到司馬昭的影子,就被司馬家養的——什麽呢?隻能算家丁吧,當街一槍穿了個透心涼(“刃出於背”)。 說起來,悲劇的發生,儒學多少也有點責任。雖然沒有留下著述,但曹髦的確是個對儒學有造詣的人,史書上說他“少好學,夙成”,其言不虛。做了皇帝後,曹髦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臣子們論經說道,周易說罷講尚書,尚書講畢論禮記。入太學,每事問,經常把那些博士們問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張開了合不上。乃祖曹操,是個不論忠孝的實用主義者,揮金如土,殺人如麻,到了重孫子輩卻變成了尋章摘句咬文嚼字的儒生。當儒生也就罷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坐而論道就是,偏是有皇帝身份的人,是做不成儒生的,君臣大義之類的說教聽多了,無論如何都是個刺激。現實的卑微,與道理上的尊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對於一個年紀不到20歲的年輕人來說,能刺激出什麽衝動來,真是不好說。況且,曹髦對自己的挺劍而起,還是有點自信的,以為真到了真刀真槍衝突的當口,司馬昭會礙於道義,未必敢殺他。所以他說,“正使死,何所懼?況不必死邪!” 顯然,血氣方剛的曹髦已經忘了(至少在衝動的時候忘了),其實不僅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馬昭之勢也路人皆知。經過父子兩代人的經營,曹家的天下,早就姓了司馬。人們本是由於屈從司馬家的勢,才故意裝作看不見司馬家的狼子野心,因為這種屈從,小可以換來合家平安,大可以換來富貴尊榮。那些不屈從的,則一個又一個地丟了性命,從舉兵造反的諸葛誕,到放浪形骸隻會彈廣陵散的嵇康。儒家的君臣大義,在政治領域,本來就是勝利者秩序穩固時的精緻講究,一旦時局轉換,就當不得真。當曹髦準備跟司馬家玩命,找來商議的近臣中,隻有尚書王經勸了幾句,其他的人一言不發,會一開完,就趕緊溜出去給司馬昭報信,好讓司馬昭有足夠的時間,找來一個肯當街“弒君”的傻子,從根上了結此事。就是這個王經,雖然並沒有跟著曹髦去搞自殺性襲擊,隻因為沒有首告,居然被夷了三族,以曹家太後名義出的詔令,給的罪名是“凶逆無狀”。 自然,那個結果了曹髦性命的家丁成濟,也得被犧牲掉。因為不管怎麽說,儒學的麵子還是要給點的,表麵文章必須做,因為以後司馬家坐了天下,總不能讓人說曾經公然容忍當街弒君者。雖然成濟得到的命令明確來自於“司馬公”,但最後結帳的時候,一切都算在了這個可憐的家丁頭上。這個頭腦不清的武夫在被抓捕時非常憤怒,公然拒捕不說,還跳到房上,大肆散布政治謠言,進行反革命宣傳,以至於不得不將之亂箭射死。 可惜的是,曹髦的自殺性襲擊事件,尤其是收尾善後工作的過於粗糙,還是給司馬家後來的統治帶來了一些麻煩,整個事件成了晉朝的一個瘡疤,提都提不得。兩漢除了西漢前期之外,基本上是經學的天下,在那個經學氛圍極濃的情況下,士大夫為了表現自己的孝義忠節,可以無所不用其極。那個時代,當然也有弒君的事情,但都是密室裏偷偷幹的。魏晉時期雖然經學已經式微,但在公開場合,大家依然在裝忠臣孝子,所以,在大街上把個皇帝公開殺掉,無論如何都是件非常尷尬的事情。晉室南渡之後,王導給東晉的司馬睿講起這段往事,居然令這個偏安的小皇帝掩麵而泣,進而懷疑起自己王朝的前途來。 看來,作為皇帝,即使是傀儡皇帝,如果非要不守本分玩命的話,麻煩也是相當大的。作為一貫的統治意識形態的儒家倫理,在曹髦被穿了個透明窟窿的同時,也出現了窟窿,而且繼位者又沒有及時修補,大家都裝作沒事似的。晉朝政治,過於迷信物質收買,迷信自家宗親血緣關係,開歷史倒車地把宗室分封為有實權的藩王,跟意識形態的這個窟窿不無關係。自秦漢以來,隻有作為社會普遍道德的儒家倫理岌岌可危的時刻,人們才會特別迷戀於血親,把自己龜縮在自己血親關係的小圈子裏,信不著親人之外的任何人。顯然,對於一個官僚帝國來說,這種龜縮無疑等於自殺。西晉王朝其興也勃,聲勢浩大,然而卻二世而亡,箇中道理,也許就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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