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意外經驗瞄準射擊 瞄準射擊是步兵進入火器時代的基本要領,可是這個要領,中國人掌握起來,很是費了些功夫。引進洋槍洋炮是中國現代化的起點,在這個問題上,國人一直都相當熱心而且積極,即使最保守的人士,對此也隻發出過幾聲不滿的嘟囔,然後就沒了下文。鬧義和團的時候,我們的大師兄二師兄們,盡管宣稱自家可以刀槍不入,但見了洋槍洋炮,也喜歡得不得了。不過,國人,包括那些職業的士兵,對於洋槍洋炮的使用,卻一直都不見得高明。淮軍接受了洋槍隊的全部裝備,也接受了洋操的訓練,連英語的口令都聽得慣熟,惟獨對於瞄準射擊,不甚了了。1860年代,一個英國軍官來訪問了,在他的眼裏,淮軍士兵放槍的姿勢很有些奇怪,他們朝前放槍,可眼睛卻看著另一邊,裝子彈的時候,姿勢更是危險,徑直用探條搗火藥(那時還是燧發的前裝槍),自己的身體正對著探條。 過了三十餘年,洋槍已經從前裝變成更現代的後膛槍,而且中國軍隊也大體上跟上了技術進步的步伐,用後膛槍武裝起來,可是,士兵們的槍法,卻進步得有限。鬧義和團時,攻打外國使館的主力,其實是董福祥的正規軍,裝備很是不錯,從現存的一些老照片看,董軍士兵大抵手持後膛槍,而且身上橫披斜拉,掛滿了子彈。可是,據一位當時在使館的外國記者回憶,在戰鬥進行期間,天空中經常彈飛如雨,卻很少能傷到人。由此看來,一萬多董軍加上數萬義和團,幾個月打不下哪怕一個使館,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董福祥的軍隊如此,別的中國軍隊也差不多。庚子前五年,中日甲午之戰,北洋海軍的表現大家都罵,其實人家畢竟還打了一個多少像點樣的仗,而陸軍則每仗必北,從平壤一直退到山海關,經營多年的旅順海軍基地守不了半個月,丟棄的武器像山一樣,威海的海軍基地周圍,門戶洞開,隨便日本人在哪裏登陸。當時日本軍人對中國士兵的評價是,每仗大家爭先恐後地放槍,一發接一發,等到子彈打完了,也就是中國軍隊該撤退的時候了。當年放槍不瞄準的毛病,並沒有多大的改觀。 進入民國,中國士兵腦袋後麵的辮子剪了,服裝基本上跟德國普魯士軍人差不多了,建製也是軍師旅團營連排了,可不瞄準拚命放槍的喜好卻依然故我。張勳復辟,段祺瑞馬廠誓師,說是要再造共和,討逆軍裏有馮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曹錕的第三師,李長泰的第八師,都是北洋軍的勁旅,對手張勳隻有五千辮子兵。英國泰晤士報記者、北京政府顧問莫裏循目睹了這場戰爭,他寫道:“我從前住過的房子附近,戰火最為熾熱。那天沒有一隻飛鳥能夠安全越過北京上空。所有的槍幾乎都是朝天發射的。攻擊的目標是張勳的公館,位於皇城內運河的旁邊,同我的舊居恰好在一條火線上。射擊約自清晨五時開始,一直持續到中午,然後逐漸減弱,斷斷續續鬧到下午三時。我的房子後麵那條胡同裏,大隊士兵層層排列,用機關槍向張勳公館方麵發射成百萬發子彈。兩地距離約一百五十碼,可是中間隔著一道高三十英尺、厚六英尺的皇宮城牆。一發子彈也沒有打著城牆。受害者隻是兩英裏以外無辜的過路人。”最後,這位顧問刻毒地向中國政府建議,同意一個美國作家的看法,建議中國軍隊恢復使用弓箭,這樣可以少浪費不少錢,而且還能對叛亂者造成真正的威脅。 中國軍隊,自開始現代化以來,所要對付的對手,基本上是些處於前現代狀態的叛亂者,雙方碰了麵,隻要一通洋槍猛轟,差不多就可以將對方擊潰。可是碰上也使用洋槍洋炮的對手,這套戰法就不靈了。問題在於,屢次吃過虧之後,戰法並沒有多少改善,輪到自己打內戰,雙方裝備處在同樣等級,仗也這麽打。討逆之役,雙方耗費上千萬發彈藥,死傷不過幾十人;1920年直皖大戰,動用二十多萬兵力,打下來,也就傷亡二百餘,真正戰死的也就幾十人;四川軍閥開始混戰的時候,居然有閑人出來觀戰,像看戲一樣。不過,打著打著,大家逐漸認真起來,終於,槍法有人講究了,畢竟不像清朝那會,對手淨些大刀長矛。洋槍洋炮對著放,成者王侯,甜頭不少,所以,在競爭之下,技術自然飛升。到了蔣介石登台的時候,他居然編了本步兵操典之類的東西,重點講士兵如何使用步槍,從心態、姿勢到槍法,尤其強調瞄準射擊。 從士兵的槍法來看,中國的現代化真是個漫長的過程,非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夠了,才能有點模樣。


    革命的意外經驗不可不讀的檄文 檄文本是古來國人開仗的時候,用以給自家壯膽,同時嚇唬敵人的小把戲,其實用處不大。但古往今來,喜歡玩的人還真是不少。說某人文武雙全,就說他上馬殺敵,下馬草檄,而且下筆千言,倚馬可待。說來也怪,古來流傳下來的檄文妙品,往往屬於失敗者一方,陳琳為袁紹擬的討曹瞞檄,以及駱賓王的討武nd322O,都是可以選入中學課本的佳作,連挨罵的一方見了,都擊節讚賞或者驚出一身冷汗,醫好了頭風病。看來,文章和真刀實槍的幹,的確是兩碼子事。林彪說,槍桿子,筆桿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桿子,鞏固政權還要靠這兩桿子。在實際政治中,筆桿子不及槍桿子多矣,往往越是槍桿子不濟事,才越要耍筆桿子嚇唬人,而筆桿子耍出來的玩意,多半是給人消閑的(包括對手)。 前一陣在香港講學,閑著無聊,亂翻清人筆記,居然發現了一篇這種嚇唬人的妙文。此文簡直妙不可言,足以跟討曹瞞檄和討武nd322O鼎足而三,丟下一句都可惜,抄在下麵,供同好者欣賞: 為出示曉諭事,本大臣奉命統率湘軍五十餘營,訓練三月之久,現由山海關拔隊東征。正、二兩月中,必當與日本兵營決一勝負。本大臣講求槍炮,素有準頭,十五、十六兩年所練兵勇,均以精槍快炮為前隊,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能進不能退,能勝不能敗。湘軍子弟,忠義奮發,合數萬人為一心。日本以久頓之兵,師老而勞,豈能當此生力軍乎?惟本大臣以仁義之師,行忠信之德,素不嗜殺人為貴。念爾日本臣民,各有父母妻子,豈願以血肉之軀,當吾槍炮之火?迫於將令,遠涉重洋,暴懷在外。值此冰天雪地之中,饑寒亦所不免。生死在呼吸之間,晝夜無休息之候,父母悲痛而不知,妻子號泣而不聞。戰勝則將之功,戰敗則兵之禍,拚千萬人之性命,以博大島圭介之喜快。今日本之賢大夫,未必以黷武窮兵為得計。本大臣欲救兩國人民之命,自當開誠布公,剴切曉諭:兩軍交戰之時,凡爾日本兵官逃生無路,但見本大臣所設投誠免死牌,即交出槍刀,跪伏牌下,本大臣專派仁慈廉幹人員收爾入營,一日兩餐,與中國人民一律看待,亦不派做苦工,事平之後,即遣輪船送爾歸國。本大臣出此告示,天地鬼神所共鑒,決不食言,致傷陰德。若竟迷而不悟,拚死拒敵,試選精兵利器與本大臣接戰三次,勝負不難立見。迨至該兵三戰三北之時,本大臣自有七縱七擒之法。請鑒前車,毋貽後悔,特示。(大島圭介為甲午戰時的日本駐朝公使,當時中國輿論認為他是導致中日開戰的一個陰謀家。) 這篇檄文出自中日甲午戰爭期間,湖南巡撫吳大徵之手(很大的可能是他幕僚的手筆),時間是光緒二十年底(1895年)。當時,北洋水師已在困守劉公島,離覆沒不遠。而陸軍則從平壤一直退到海城。吳大徵在晚清,也屬於比較開明而且務實的“廉幹人員”。在危難時率軍出征,而且帶的是武器裝備以及訓練都遠不及淮軍的湘軍,居然能夠發出如此氣壯如牛的檄文,要在戰場設立“投誠免死牌”,並要約日軍“接戰三次”,讓人家“三戰三北”,自己則可效諸葛亮,有七擒七縱之法。 當然,吳大徵的部隊,接戰還是真的跟日軍接戰了,並沒有說了不練,隻是戰績跟淮軍一樣,打一仗敗一仗,三戰三北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他老人家自己。開戰的時候,我估計什麽“投誠免死牌”之類的也沒有立起來,投降的日本人,一個都沒有,一天管兩頓飯,以及用輪船送回自然都談不上了;倒是被圍在劉公島的北洋水師,全體被俘,被人徒手裝在一艘卸除了槍炮的訓練艦上,送了回來。 湘淮軍也是中國學西方搞軍事現代化的產物,中日開戰之前,中國的士大夫一致認為,日本軍隊不及湘淮軍遠矣。就連世界輿論,也大多看好中國。沒想到真的動起手來,如此不中用,兩軍輪番上陣,結果連一個小勝仗都沒有打過。所謂“精槍快炮”,而且“素有準頭”,隻是嘴上說說而已,手裏不比日軍差的洋槍洋炮,起的作用,倒更像是過年放的鞭炮(據說吳大徵自己槍法倒是不錯,在戰前練了許久,不知為何沒讓帶的兵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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