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吃一驚,磕磕絆絆地說:“俊清?你,你怎麽在這,你要出遠門嗎?”


    林俊清深深地注視我半天,問:“很驚奇看到我?難得見你臉上露出這麽可愛的表情。我參加無國界醫生行動,今天飛蘇丹。”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胸口t恤上有無國界醫生的標識,不由一笑,說:“是嗎?太好了,”我想了想,不由有些擔憂,問:“在外要注意安全。”


    林俊清垂下頭,嘴角漸漸浮上一絲微笑,說:“你呢,去哪?看起來身體康複得還不錯,夏先生呢?”他四下看了看,說:“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出門?”


    “我不算獨自出門。”我指了指那邊電視台人員呆著的地方,微笑說:“跟電視台的攝製組一起的,去巴黎盧浮宮。”


    林俊清淡淡掃了他們一眼,說:“盧浮宮是個好地方,以前,我堂哥,就是林世東,也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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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點點頭,說:“我也很喜歡。”


    林俊清看著我,有些欲言又止,躊躇著說:“我的飛機還要等一個多小時,如果你有空,能一起喝個咖啡嗎?”


    我默然不語,林俊清笑了笑,說:“我以前對你有些成見,別介意,這次出國,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你知道,人生際遇可遇而不可求,也許,我們以後都找不到這樣的機會……”


    “你還年輕,不要說這種話。”我打斷他說:“我們去那邊吧林醫生。”


    “請。”他伸出手作出手勢。


    我們一同在候機廳一旁的咖啡店坐下,要了兩杯咖啡。林俊清慢慢地攪和裏麵的泡沫,如釋重負一般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呼出一口氣,清淺地笑了笑,說:“我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麽故去的家兄,會將你視為忘年交了。”


    “他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話罷了。”我坦然看向他的眼睛。


    “是啊,”林俊清幽幽地歎了口氣,一聲不響地盯著咖啡杯,沉默的時間很長,長到我幾乎要以為他忘記了對麵還有我,他忽然又開口:“東哥,總是很寂寞。”


    我看著他,默然不語。


    “我以前不懂,不懂他其實很寂寞。”林俊清淡淡一笑,嘴角略略挑起:“我不算一個合格的弟弟,很多年來,隻養成注意自己情緒的習慣。現在想來,我記憶裏的林世東,竟然總是一個孤獨的身影。不是佇立在窗口,就是站在門邊,總之,從來都是一個人。”


    “所以,離開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未必是什麽壞事。”我接過他的話。


    “可是,對我來說,卻像狠狠砸開一個傷口,一個再也愈合不了的傷口。”他看著我,低啞這聲音說:“我很想他。”


    我心裏鈍鈍地發痛,卻不是以前那種無法承受之痛,而是一種慣性的,習以為常的發痛。我端起杯子,飲了一口,說:“逝者已矣,林醫生總要往前看才好。”


    “往前看?”林俊清的聲音空落落地回響:“踏往前方的每一步,有哪個不是從昨天走來?”


    是的,但即便那樣,我們卻仍然要往前看,不然,生活何以為繼?何以繼續進行?我歎了口氣,溫言道:“相信我,他真的希望你好,就算為了他的期待,你也該好好的。”


    林俊清沉默了。他長久地注視咖啡杯中的漩渦,低聲問:“還有一點時間,你願意聽一下我跟他的故事嗎?”


    “如果,你願意說。”我挺起腰,無奈地說。


    “謝謝,這些事,我憋在心裏頭太久,都快要爛了。”林俊清低頭一笑,說:“可我不能跟任何人說。所有認識我們倆的人,都覺得我對不住他,都覺得我沒資格提起他的名字。我沒法找到一個跟我一塊共同懷念他的人。”


    “我跟他的恩怨,其實哪個豪門裏都有,兄弟反目,為了一點家產爭得頭破血流。尤其是我,我勾結外人,整垮林氏,背叛從小疼愛自己的兄長,最後還逼得他出了車禍。就這點來說,我確實,很過分。”


    我微微閉上眼,心裏的鈍痛並未加劇,卻仍然漠然地疼痛著,於己無關地疼痛著。


    “可有誰知道,我從小到大,林家所有人都指著林世東說我運氣真好,說我原本該無父無母,孤苦伶仃,卻被他親自收到身邊來悉心教導,嗬護備至。所有人都說我該對他感恩,我該一輩子比他低微,一輩子做他聽話的狗。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那個人,”他蹙眉說:“明明什麽都很一般,明明我什麽都比他強。可就因為他是林夫人的獨生子,就是林家名正言順的當家人。論起血脈,我才是林家最有資格的繼承人,而林世東,他甚至原本都不是姓林……”他猛地頓住了,手指微微顫抖,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你受委屈了。”我長歎一聲,啞聲說。


    “謝謝你會這麽說,”林俊清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說:“但在當時,我身邊所有人都覺得我有這種想法簡直忘恩負義,可在我的感覺中,對林世東卻很不服氣,可偏偏他對我那麽好,好到無可挑剔,他的好無處不在,你根本想象不來,被人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是多麽令人窒息的一件事。”


    “都過去了。”我淡淡地說:“現在,你自由了。”


    他麵容一呆,現出頹敗的神色,低聲地重複:“是啊,都過去了,我自由了。”


    “俊清,往前看,林世東死了,他不該成為你的陰影。今天先這樣吧,我還是先走一步。”我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來。


    “但為什麽我現在卻那麽痛苦?”他嘶啞著聲音問我,抬起頭,目光中盡是痛切之色,說:“為什麽我想起他,總是胸口一片撕裂的疼痛,哪怕吸大麻,哪怕做很多瘋狂的事情,這種痛苦仍然揮之不去,深入骨髓?”


    我頓住腳步,低頭說:“忘了吧。”


    “你讓我怎麽忘?”林俊清死死盯著我:“我早就習慣了他對我的好,現在怎麽忘得了?”


    我垂下頭,重新回到沙發上坐好,做了幾次深呼吸,才說:“他對你的方式錯了。你本來不想讀醫,是他硬強迫你去讀,你本該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是他硬把你留在身邊。他錯了,你不用承擔他的錯誤。”


    “是,我早就知道他錯了,因此我恨他,”林俊清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他,我要的一切都被他擁有,我小時候原本崇敬的敦厚兄長,是他,是他變成一個惡心的猥瑣佬……”


    “林俊清!”我猛然喝止他,提高聲調,厲聲問:“他難道曾經猥褻過你嗎?難道承認打擾過你了嗎?他在你身邊十幾年如一日,難道不是每時每刻都兢兢戰戰,卑微地乞求你一點點溫暖嗎?”


    我怒氣衝衝地瞪著對麵的年輕人,忽然明白,我真的已經不再愛這個男人,因為不再愛他,所以能夠如聽陌生人故事那樣聽他訴說自己的過往;因為不再愛他,所以能夠疾言厲色為自己曾經所經曆的愛情討點公道。我抬起頭,叱責道:“是,林世東一輩子愛著你,是很窩囊,很沒用,那禁忌的愛確實拿不上台麵,說出來羞辱了你高貴的靈魂。但是他做過什麽了?對你的事,他哪一次不是關心則亂,全力以赴?他何嚐忍心拒絕過你那些過分的要求?他所求的不過能站著遠遠看你生活,如此而已!就這樣,真有那麽妨礙到你的生活嗎?真要那麽侮辱到你的感情嗎?”


    “就算他卑鄙齷齪,如你所說那樣,為了家產逼你讀你不想讀的專業,做你不喜歡做的事情,但你呢?你自己在這整件事中有嚐試過表達自己的意願嗎?如果你說過了,以他那麽寵你,難道還舍得讓你不如願嗎?你所謂的逼迫,真的是逼迫嗎?還是說,那根本隻是一個卑微的老男人出於保護你所做的一點不如你意的安排?”


    我猛然住口,平息了下心中的激動,緩和了口氣說:“對不起,我失態了。就當林世東對不起你,反正他也死了,你也不用再介意了。原諒他吧,他反正早已原諒你。”


    我匆匆說完這句話,便站起身要離去,就在此時,卻聽見林俊清顫抖的聲音問:“夏兆柏,就是因為這個而愛你嗎?”


    我詫異地轉過頭,卻見他麵如土色,以手掩麵,顫聲說:“夏兆柏,就是因為你清白無垢,有資格站著指摘別人而愛你的嗎?”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那個男人,我愛了他許多年,”林俊清沙啞著聲音說:“我幾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用了許多手段,終於讓他也注意上我,終於讓他與我合作,到頭來,我卻如小醜一樣,不過是他整個布局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連跟他上一次床,都也不過是他的算計中的一個步驟。”


    “你說什麽?”我心裏怦怦直跳。


    “總是這樣,”他慘淡地笑了起來,喃喃地說:“總是這樣,一開始是為了林世東,然後是為了你,他為什麽從來不回頭看看,我為他做了什麽?而你們又為他做過什麽?”


    “你為他做了什麽?”


    林俊清奇怪地看著我,然後自嘲一笑,說:“我有夏氏百分之二的股份,是當年幫他搞垮林氏的報酬。前幾天,他要我用這個股份支持他通過陳氏那個鬼世紀明珠的工程。明眼人都知道,陳氏漏洞百出,風雨飄搖,這個時候注資進去,很有可能血本無歸。可夏兆柏那樣六親不認的人,竟然甘願為了你一句話,做這蝕本生意。”


    我如遭重擊,後退了一步,顫聲問:“你,你說的是真的?”


    “你竟然不知道?”林俊清震驚地睜大眼,忽然嗬嗬慘笑起來:“他居然護你護到這種地步,真沒想到,真是沒有想到……”


    我搶上一步,抓住他的肩膀,怒道:“快告訴我,事態現在怎麽樣了?”


    “能怎麽樣?夏氏被陳氏那個爛攤子拖住了。”林俊清冷笑一下:“這也算是夏兆柏經商以來最大的敗筆,不過他多行不義,現在也算有了報應。”


    我愣愣地鬆開他的手,手腳冰涼,恍惚之間,仿佛四周人流俱聽不清,腦海中隻一遍遍回響林俊清的話:“這是他經商以來最大的敗筆,……他現在,也算有了報應。”


    報應嗎?不,就算報應,也不該由我帶來!我猛然驚醒,朝候機廳外衝了出去,身後一堆追趕的腳步聲,突然之間,我的胳膊被人狠狠拽住,我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抬頭一看,抓住我的竟然是那位電視台編導。


    “對不起,我家裏出了急事,我不能跟你們去法國了,對不起。”我急急忙忙地想掙脫他,但掙脫了半天,卻無法掙開分毫。


    我怒道:“放手!有什麽事,我先出去了再說!”


    “行啊,但我們先談談好不好?”他古怪一笑,淡淡地說了這句,在我沒反應過來之時,將我猛然一拉,拖往一旁的洗手間。我心裏莫名驚恐起來,死命掙紮,但那人手勁奇大,拿捏人的地方顯然受過專業訓練,令我無法掙脫分毫。正待我要尖聲呼救,一塊脫脂棉捂上我的口鼻,在一陣奇怪的刺激性味道傳來時,我聽見那個人在我耳邊說:“對不起,簡先生,這次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必須跟我去法國。”


    我又怒又怕,抬腳想踢,卻覺眼前一黑,一陣眩暈襲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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