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成涵的提議太具誘惑,聽起來我占盡好處,而他一點有利的地方都沒有,若我年輕十歲,不諳世事,自然可將他視為大好人。但是,我已經兩世為人,若再如此天真,那於己於人,都是一件不幸的事。


    很簡單,生活早用它的嚴酷法則教會我,若一件事聽起來對你太有利,你就要學會去質疑,你是不是,真有那個運氣,能碰上這麽好的事?


    若我人生平順安康,那自然可以保有這等單純美好的希冀,但我早已疲憊不堪,百孔千瘡,便是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我的運氣,向來不是太好。


    但是,當我看著陳三少一張英挺俊秀的臉上洋溢著的體貼笑臉,心裏也不願將他歸入心計叵測一類。實在是他的眼神太過溫柔,這般如暖水蕩漾開來的關切慰藉,無論出於何種目的,均難能可貴。我歎了口氣,人生在世,有時候真假並不那麽重要,假作真時真亦假,別人肯對著你做戲,你也要學會說聲謝謝,更何況,陳三少的眼睛,那種溫柔,又豈是做戲得出?


    “simon,謝謝你的好意,”我看著他的側臉,鄭重說:“但我不能接受,對不起。”


    陳成涵笑容不變,柔聲問:“怎麽啦?我的提議,有冒犯你的地方嗎?”


    “當然沒有,”我微笑著回答:“這掛項鏈,不用估價,我也知道大概在千萬以上,你雖然是家族酒店,卻也要做事領薪水分紅,讓你一下拿出這麽大筆錢,我不能這麽過分。”


    陳成涵伸出手,握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溫言說:“簡簡,原本我該慶幸你這樣的品格,但是,作為想追求你的男人,我覺得很泄氣。”


    “恩?”我詫異地看著他。


    “因為你讓我感覺,自己被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明明看到你需要幫助,卻還不能伸出援手。”


    他這話裏帶著沮喪意味,雖然很淡,但足以引起我的愧疚。就在剛才,這個人還如此勇猛幫我追回東西,我卻在下一秒便心生疑竇,難道真的是老了嗎?我愈加過意不去,反手握住他的手,呐呐地說:“別這樣,simon,我的意思隻是,隻是我想自己解決。”


    他單手開車,摩挲著我的手掌,微笑著說:“我明白了,是我忘了,簡簡雖然年紀小,可也是男人。那麽,小男子漢,能不能允許我問你,你打算怎麽處理,或者說解決這個問題?”


    我抽回自己的手,說:“我想匿名拍賣。”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為什麽?若想最大限度的實現這掛項鏈轉現,這不是個好途徑。”


    我輕輕一笑,看著自己的手,說:“這掛項鏈,很特殊,其實。”我抬起頭,看向外麵遙遠的天際,淡淡地說:“可能,會讓我知道一些答案。”


    “什麽答案?”


    我衝他一笑,說:“想知道的答案。”


    他掉過頭看我,目光中似乎有些癡迷稍縱即逝,隨後,他清咳一聲,立即將視線調轉向路麵,呼的一聲加大油門,飛速朝前開去。法拉利的驅力非同小可,瞬間即讓我如坐雲霄飛車,我驚嚇起來,忙喊:“陳成涵,你瘋了,這是香港,不是美國,你想被吊銷駕照嗎?”


    他左拐右拐,輕巧躲開車流,技術精湛,反應敏捷,驚嚇之餘帶來難言的刺激,我死死抓住安全帶,不敢妄動一下。這等疾風驟雨一般的衝,啥時之間,仿佛整個人如在雲端,充滿失重的快感,卻不知何時會墮落而下,生死之間,仿佛刹那之間即可跨越。


    “簡簡,你看,我們好像可以飛起來了。”他笑著大聲說:“別怕,我技術很好,不會有事,你想象一下自己飛起來的感覺。”


    我想說老子才沒興趣體驗什麽飛不飛的,老子現在隻知道,快被你這雲霄飛車給折騰得天旋地轉,胃部翻滾。我冒著冷汗,竭力捂住胸口,陳成涵抽空看了我一眼,嚇了一跳,趕緊減速,慢慢把車停了下來,解開安全帶,過來抱住我,焦灼地說:“簡簡,你怎麽了?對不起,簡簡,你沒事吧?”


    我靠在他肩膀上,聽到一連串刺耳警笛,心裏暗歎陳成涵這下還是驚動了巡警。我推推他,示意他注意車窗外的警員,他卻不管不顧,隻抱著我,掏出手絹替我擦汗,急著說:“臉色好差,簡簡,你覺得怎麽樣?我們上醫院好嗎?啊?”


    車窗被人砰砰叩響,他一手環抱著我,一手搖下車窗,卻見一名公路巡警盯著我們,口吻古怪地說:“先生,請把駕照給我看看。”


    陳成涵從兜裏掏出駕照遞出去,抱著我,口氣溫和有禮地說:“麻煩你快點好嗎警官,我弟弟患病了,我要立即送他去醫院。”


    那個警員大概狐疑地打量我們,陳成涵適時將我的臉露出來,此時我正覺頭昏目眩,四肢乏力,身上一陣陣虛寒,靠在他肩膀上細細喘氣,想必臉上也是麵白如紙。那個警員一見之下,立即收斂了臉上的譏諷輕慢,匆匆填寫罰單,交給陳成涵,說:“就是由急事,也不能超速行駛,如果因為這樣而出更大的事,豈不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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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成涵點頭稱是,又道了謝。那警員大概也看出他一身名牌,又開名車,恐怕來頭不小,略微說了兩句,就退開放行。陳成涵將我小心翼翼地挪靠到座位上,緩緩開車。這下他不敢飆車,慢騰騰地任身邊無數普通車輛超越而去,我心下好笑,歇了一下,頭暈退散,便轉頭對他說:“沒事了,不用去醫院。”


    “可是我怕你……”


    “沒事的。”我笑著對他說:“隻是車禍後遺症,過了這麽久,我也習慣了。”


    “對不起,”他黯然說:“我不知道……”


    “飛起來的感覺是很好,”我輕聲打斷他:“但不需要靠飆車,我自己能想象。”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大概,是弄巧成拙了。”


    “怎麽會。”我微笑了起來:“你讓我知道,原來法拉利不但可以變身宇宙飛船,也可以變身牛車馬車。”


    他笑了出聲,稍微加大油門,總算讓這輛車正常地行駛起來。我在心裏歎了口氣,疲倦地閉上眼,卻聽他清晰地說:“你還未成年,拍賣的事,交給我辦吧,你信得過我嗎?”


    我想了想,說:“也好,那拜托你了。”


    “要大肆渲染嗎?”


    “不用。”我睜開眼,淡淡地說:“佳士得有預展會,有派到目標客戶手中的宣傳畫冊,那樣就夠了。”


    陳成涵做事效率很高,我在家休息不過三四日,他已經幫我將翡翠項鏈送過去估價,並按照最正常的渠道進入拍賣行。估價需要十日左右,如果一切順利,則會在下月的秋季拍賣會上亮相,這掛當年上流社會頗具口碑的林家翡翠,所謂的傳媳不傳子的珍寶,在鐵箱裏憋屈了三年之後,終於要重現光彩。


    這段時間,我左右無事,便坐下好好溫書。要升入本港大學,必須參加一個所謂的高級程度會考,因為簡逸在車禍以前,已經通過了中五的會考,所以他也具備了參加高考的資格。隻不過,在他病休三年,簡逸的學業一直耽誤,如今我一表示有這個意願,簡媽找了社工處,便有社工專門幫忙我聯係回學校。本港高考成績中有一部分為教師日常評審,按理說,我該返回學校,參加會考補習。但是夏兆柏不知怎麽發了話,以我身體不適為由,成功勸阻了簡媽不讓我返校,他向來霸道,這次做得卻深得我心。原因很簡單,讓我再上一次大學已經是我忍耐的極限,若還要我扮十七八歲的□□少年郎返回中學,那我寧願不去考試。


    在這樣一個商業社會中,凡事隻要有夏總裁過問,自然順當許多。於是,在這段時間,我的在校作業全特改成在家完成,每周有學校老師在社工陪同下,親自為我輔導半日。我上了一次,深覺無趣,便打了個電話給夏兆柏,稍稍訴了苦。夏兆柏似乎甚為歡喜我給他打這樣內容的電話,心疼之情溢於言表,我那點小煩躁,到了他耳朵裏,倒變成天大的委屈。這麽點小事,他卻恩威並施,又打電話通過教育司給那所學校的校長施壓,又是簽署捐贈款項若幹令校方不得不受。於是,我的評審作業,便從此以文稿形式,定期發給老師查收便可。


    到任何時候,社會都會保留給上流階層一定的特權,我當年做林家公子,以為自然而然,無需說明的很多事,等到做了簡逸,才明白同樣的問題,若淪到平民百姓頭上,是何等麻煩。不公平隨處可見,差別對待隨處可見,這個社會通過數不清的方式渠道為你銘刻上出身標識,身份標識,社會地位標識。做了底層人,我就越發明白,當年夏兆柏為何拚死拚活,要往上爬,又在往上爬的過程中,必不可少要犧牲掉一些多麽寶貴的東西。


    生之維艱,是隻有切實體驗到生活壓迫的人才能明白的切膚之痛。我現在常常回想當年自虐一般地愛著林俊清的往事,每每回想,均覺得不可思議,怎麽可能為一段感情,糾結痛苦了十幾年?按照我現在的看法,就該直接將那個林世東拋到簡媽的生活裏,讓他嚐嚐領綜援,起早貪黑打三份工,挨了八年才申請到公屋,時刻提心吊膽孩子的病情加重,好幾年了根本沒敢為自己買件新衣服的困窘。那樣,他就沒那個閑心去管林俊清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愛幹什麽不愛幹什麽。


    我何其有幸,即便落入這樣的貧困家庭,卻仍然有位偉大的母親,替我遮風擋雨,不讓我承擔那分毫的滄桑。她為了帶大孩子,吃了不計其數的苦,好不容易,才在夏兆柏的關照下,做了大超市的這份工作,好不容易,她的化妝台上,才開始出現口紅眉筆。就衝這一點,在我能為簡媽提供更好的生活保障之前,我無法跟夏兆柏翻臉。人窮誌短,它的另一層意思,是因為匱乏,所以你不能不珍惜所有的分毫。


    實際上,我也越來越沒法與夏兆柏翻臉,甚至,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理解。我住在廉價公屋,有時候會禁不住想,夏兆柏當年是否也吃過這樣的苦。他比我更加不幸,因為他孑然一身,沒有一個全能的媽在前麵給他擋著,一個人沒有退路地往前衝,那個孤獨是成倍的,那恐懼也是成倍的,因此他也不得不成倍的狠絕果敢。


    當年我曾有幸目睹過,他落單為黑道人士追殺的過程。就像拍電影一樣,十幾二十個手持鐵棍西瓜刀的人一擁而上,夏兆柏單手持鐵管,與他們拚命,那付神情,我閉上眼也能清晰勾勒出來:那是因為血液而興奮,猶如巡夜捕獵的野獸般瘋狂而狠厲的神情。我恰巧驅車經過,呆愣了五分鍾,終於在這場華麗的武打秀快演變成孤膽英雄終結篇時,發狠衝過去,將車停在他麵前,顫抖著身子命他上車。


    那個時候,我們剛剛成為朋友。


    我閉上眼,噴出一口煙,仔細回味駱駝煙草在鼻腔中噴薄而出的辣辣快感,這又是一個晴天,窗外綠色喬木,不知不覺間,已經更顯蒼翠。今天是周末,按照慣例,我又被夏兆柏接來這裏溫習功課,他倒也秉承風度,在我進書房其間,決不打擾,隻每過兩個小時進來送吃送喝,送這送那。我比較奇怪的是,夏兆柏每次都會帶進來我比較想要的東西,比如解乏的參茶,比如七婆做的杏仁酪,比如我鍾愛的法式甜點,或者比如,我需要的拖鞋。似乎隨著我不再仇視他,他也開始有所理解我,理解我需要通過一場考試來謀求今後的生活,理解我亟待與之劃清界限,卻又不能與他撕破臉的兩難。


    離他下一次進來還有半小時,我又吸了一口煙,靜靜將自己籠罩在煙霧當中。如果往事都能像抽煙一樣,吸進來,噴出去,隻在腸胃纏繞一周,那該有多好。我正想得出神,忽然間一隻手自背後伸出來,一下奪走我指頭間的煙,我嚇了一跳,一回頭,卻看到夏兆柏板了臉孔說:“抽什麽煙?我怕你肺部受不了從不敢在你麵前抽,你倒好,自己反而抽上!”


    我有些怏怏,坐直了身子,也不想爭辯,便垂下頭去,假裝看案上一本插圖本《神曲》。夏兆柏掐滅了煙,打開窗戶,折了回來,站我旁邊看了一會,忽然問:“你考試會考這些嗎?”


    我翻了白眼,這家夥放著上億生意不去打理,在這裏充管家公算怎麽回事?我瞪著他,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不會考?”


    “但丁的《神曲》,這該是你入了文學係才學的東西,”他微笑了起來,說:“怎麽,覺得我這大老粗居然知道但丁,心裏震驚了?”


    我確實有些差詫異,但遠沒到震驚的地步。我搖頭說:“怎麽會,夏總裁博古通今,自有一套本事。我隻是在想應試教育害死人了,按照我的觀點,小孩子就該想看什麽看什麽,不該分會不會考才看。”


    他靠近我,手指掠過那插圖上猙獰的地獄圖景,淡淡地說:“我小時候,家裏有一套中文版的。圖是看熟了,但裏麵到底講什麽,我始終沒弄清。”


    “講惡有惡報的故事,地獄分成多少層,什麽罪人進第幾層。”我不太喜歡他靠這麽近,朝一邊側開了些。


    “那麽,我若是死了,該在哪裏?”他不動聲色地靠了上來,雙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不知道。”我站了起來,順勢掙開他的雙手,淡淡地說:“他人即地獄,也許,你已經在裏麵了。”


    “對著你不是,”他笑著看我,目光柔和深邃。


    我裝聽不見,低頭看表,說:“好像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不急。”夏兆柏微笑說:“在這裏吃中飯,下午,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不好意思,我要回家做功課……”


    “嗬嗬,一天不做沒什麽”,夏兆柏意味不明地看著我,說:“今天,我們去拍賣行,那裏最近出現了一件林家以前的東西。”


    “什麽東西?”我心中一緊,裝作好奇地偏頭問。


    果然,這副樣子最能令夏兆柏心軟,他立即微笑著過來,揉揉我的頭發,滿臉寵溺地說:“是林家傳媳不傳子的翡翠,你如果喜歡,我就拍回來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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