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棉花一般的床褥中,睡得迷迷糊糊,如自雲端墮下,失重感由始至終伴隨著我,整晚全是支離破碎的夢境,也說不上夢見什麽具體事情,我入睡時習慣將胳膊置於頭頂,這一夜,卻夢見有手穿牆而過,握住我的手,其質地摸上去宛若泥土,黏黏滑滑,似乎有什麽穿過漫長的歲月,將現在的我,與過去的什麽聯結在一起。我苦苦掙紮,卻不得而出,正糾結中,有現實中的誰伸手過來,輕輕握起我的手腕,塞回被褥之中。這隻手帶著生的溫暖和熱量,頓時將那晦澀恐懼一掃而空。我如獲至寶,不肯放過,反握住那隻手,心中實在恐懼一放開,那逼人的寒氣又會來臨,那夢境中來自我厭惡害怕的過去之手,又會糾纏不清。


    我因為前半段時間睡得不好,因而到了後半夜才真正入睡,等到意識回籠,已經不知幾點鍾。我略略翻身,突然發現,自己的手,牢牢抓著什麽,我閉著眼略略往上摸,溫暖光滑,肌肉碩壯緊繃,卻是一個人的手臂。我嚇了一跳,立即鬆開,同時睜開眼,坐了起來,卻看見身旁平躺一人,麵目輪廓剛硬,頭發花白,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我,竟然是夏兆柏。


    大清早看到此人,真的很難有好心情,我微微發愣,隨即發怒,壓抑著情緒,咬牙問:“夏先生,大清早出現在此,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夏兆柏不以為意,坐了起來,舒了口氣說:“你可算醒了,小逸,原來保持一個睡姿原來真是好難。”


    我一字一句問:“你不要告訴我,你一個晚上都在這過?”


    “整間屋都是我的,我怎麽不可以在這?”他輕輕鬆鬆爬了起來,舒展身體,轉動胳膊,微笑著說。


    我冷著臉,掀開被子下床,卻被他一把拉住。


    “夏先生,”我抬頭看他,淡淡地說:“不好意思,我不習慣洗漱之前與人說話。請放手。”


    夏兆柏微笑著說:“我隻是想說一聲早晨(早上好)。”


    這句平常的問候從夏兆柏口中講出,似乎帶了不平常的意味。我眼角斜線看過去,似乎發現,他一向專橫威嚴的臉上帶了一絲,我不能確定的赧色,我詫異萬分,轉過頭仔細看,卻哪裏還能在那張臉上找出痕跡?夏兆柏見我看他,嘴角上勾,問:“怎麽?你不該回一句同樣的問候嗎?”


    “我不想對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我床上的人客氣。”我看了他一眼,掀開被子下床。一踏上軟綿綿的地毯,我忽覺頭暈目眩,這是我這具身體在早上的普遍症狀,我微閉上眼,靜靜等待眩暈過去,卻身上一暖,睜開眼,卻見一件晨衣披到我身上。夏兆柏低著頭,繞過來拉著我的胳膊穿過袖子,和聲說:“早起涼。噯,別光腳踩地上。”他蹲下來,竟然毫不猶豫地抬起我的腳,幫我穿上拖鞋,又抬頭帶笑問:“早餐習慣吃什麽?西式還是中式?啊,我忘了,你現在肯定習慣中式的。”


    我第一次居高臨下看著這個男人,眉眼硬朗,態度溫和,而且有刻意為之的低聲下氣。忽然之間,我心中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很小心。


    問題是,他在小心什麽?以夏兆柏今時今日的地位身份,他用不著如此小心翼翼。


    長久以來,我一對上夏兆柏便有些失控,這裏麵的前因後果,我似乎明白,卻也不盡明白。但我現下清楚知道的卻是,我因為自己的情緒起伏甚大,而忘了思考一個明顯的問題:夏兆柏對我的態度非常奇特,這樣的態度,已經不是可以解釋為,一個如他這般的富豪喜歡上的小男孩,因為我了解這個男人,屬於他的合理性做法應該是以什麽東西誘之,以金錢易之,偶爾給點居高臨下的溫情施舍,這便是他能給的全部。但是現在,他對我這樣態度,卻很明顯,不僅僅是討好和寵愛,而且還包括,無論他怎麽掩飾,也揮之不去的小心謹慎。


    我可以將這些小心歸結為,他其實在害怕嗎?


    我低頭看他,他目光閃爍,這下非常清楚地能看到裏麵苦苦壓抑的欲望和戾氣,他的拇指停留在我的腳踝處,細細摩挲,卻不曾往上移動。我微微一移動,他立即縮回手,生怕嚇到我那樣站了起來,盡量和顏悅色地問:“去洗漱吧,弄好了就下來,你今日要穿的衣服我已經讓人備好了,就在那。”他補充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習慣衣著散漫用餐。我先下去等你,呆會見。”


    我詫異地看他,他伸過臉來,飛快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揉揉我的耳垂,笑說:“我知道你的事很多,不用奇怪。快點下來。”


    隨後,他擼擼頭發,轉身出了房門。


    我冷靜地目送他走出去,看著他的背影,驟然之間,許多事情如雷電鳴閃一般,得以串聯起來,一切真的不尋常。夏兆柏對簡逸,從相遇至今,雖說秉承一貫的威逼利誘,但是,他從未對我造成實質性傷害。從一開始說要誣陷我偷竊,到拿簡師奶的工作作誘惑等,他的厲害,都隻停留在口頭上而已。除了強吻兩次,夏兆柏,甚至都沒有迫不及待要上來享用他的勝利品。昨天晚上,他和衣在我身邊睡了一夜,也未見得如何急色。剛剛的表現可以看出,他並非對我沒有欲望,那麽,到底是什麽在阻止他進一步行動?


    除去那些他用習慣了的命令口吻和強盜邏輯,夏兆柏所做的這些,簡直可以用溫柔來概括。問題在於,夏兆柏的風格,幾時變得如此含蓄有耐性?他到底,出於什麽樣的目的,要對我如此客氣?如此小心謹慎,就如對待易碎的水晶製品一般?


    在這一刻,我忽然有種荒謬的感覺,似乎夏兆柏很清楚我的底線在哪,他知道我懦弱,顧慮重重,但也知道我骨子裏的固執和堅持,他知道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規避著這個底線,維持與我到目前為止的和平相處。


    而不可避免的,我確實在於他這一連串相處當中,不再那麽怕他,敢違背反駁他,他是一個可恨的對象,但卻,不再是一個令我惡心的對象。


    而且,在一步步明白,當年實情並非如我往日揣想那般簡單,我對他的感覺,卻也驟然複雜了許多。


    我仍然痛恨他,仍然本能地畏懼他,仍然不齒他的所作所為,仍然從根本價值觀上與之南轅北轍,甚不認同。


    但是,我也不可避免會想起,我們曾經是摯友,曾經互相信任,在聽到他其實並非一心一意要置我於死地,我在刹那間,也有種慶幸之感。


    慶幸他的人性,到底沒有我以為的那般陰狠毒辣,汙穢不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籲出,盥洗室內老舊的黃銅框鏡子清晰呈現出我此時此刻的麵目,事隔多年我又再次站在這裏,再次用我習慣的方式清潔自己。我衝涼完畢,自浴室出來,觸手的仍然是當年用慣的質地柔軟,價格昂貴的毛巾。我幾乎下意識伸出手去,摸到的,仍然是我當年喜歡牌子的牙刷牙膏。時光仿佛倒流,卻又再也不可能倒流。我轉過身去,鏡子中不複當年那個眉目平淡的青年,卻是現在這幅精致剔透的容顏。


    一切都不可能回去。


    我穿上衣服,將往事甩在腦後,無論如何,我進林宅有我的目的,林世東走了,但簡逸的生活還要繼續,要不靠任何人,自由快樂地繼續下去。


    我打開房門,徑直下樓,來到餐室。這座宅子一切照舊,連餐室內何處擺什麽花都不曾變動,現在我已知道是夏兆柏刻意維持,但那又如何?作為緬懷也好,紀念也罷,都無法改變一切已不可能回去的趨勢。夏兆柏穿戴齊整,正坐餐桌上看一份報紙,見我進來,立即放下報紙,笑著起身迎我,問:“這麽快,我以為你要過很久才下來。”


    “我不是女士,不需化妝。”我回了他,在他拉開的椅子前坐下,微微點頭致謝,隨即熟練展開餐巾,對一旁侍立的傭人說:“麻煩給我一杯水,謝謝。”


    這屋內所有的工人全是新麵孔,見我出聲,微有發愣,隨即躬身道:“好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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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兆柏笑眯眯地看著我,柔聲問:“昨晚是不是做噩夢?”


    “談不上,”我接過水杯,啜了一口,應道:“床太軟,我睡得不舒服。”


    “是嗎?”他笑了起來:“我看你緊緊抓著我的手,還以為你夢到怪獸。”


    我一頓,原來夢中,真的將他當作救命稻草,他一夜不敢動,不會就是怕我抓不住他的手吧?如果是,做到這一步,他到底想幹嘛?以情動人嗎?


    “沒事,”他誤會了我的疑惑,忙解釋:“我很樂意你抓著。”


    “可我很抱歉打擾你,”我淡淡地打斷他不斷營造的曖昧氣氛,轉身對傭人說:“有粥嗎?我要一份。”


    “好的。”他應道:“還需要別的什麽?”


    “烤好的麥片麵包,我要蜂蜜醬,謝謝。”我看了夏兆柏一眼,問:“你不吃東西?”


    “我不吃早餐,喝咖啡就好。”


    “哦,”我微微聳肩,“好習慣。”


    他笑了起來,說:“今天我陪你吃點吧。阿全,”他叫住那個傭人:“我也要簡先生一樣的東西。”


    “是,先生。”


    我們安靜地用餐,夏兆柏嘴角帶著躊躇滿誌的微笑,便用餐便看報紙,我則為了避免開口,低頭猛吃,一時之間倒也相安無事。忽然之間,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人快步走入,我抬頭一看,卻是老相識阿彪,他低頭在夏兆柏耳邊說:“七婆過來了,她一定要見您。”


    我聽到七婆的名字,心中一緊,立即看向夏兆柏。夏兆柏衝我安撫地微笑,說:“老太太又怎麽啦?你引她到我書房去,我馬上過去。”


    “不是,她說,”阿彪遲疑了一下,說:“她說有話要當著客人的麵講。而且,她已經來了好一會了。”


    夏兆柏微眯雙眼看了看我,淡淡一笑,扔下報紙說:“好吧,請老太太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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