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到我,目光盯著在我的嘴唇上,一向溫潤和煦的表情驟然一僵,但片刻之內,卻又放鬆,幾乎要讓人懷疑剛剛的利光隻為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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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神經質地舉起袖子,狠狠擦自己的嘴唇,待意識到自己的動作,驟然尷尬萬分,呐呐地放下袖子,說:“你,你怎麽來了?”


    在此之前,他並不知道我住哪,雖然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但他從未來探望過我。


    陳成涵走上前,微笑著說:“我想來看你,不知道你恢複得怎麽樣了。”


    我點點頭,說:“謝謝。”低頭開了門,又看他,不覺說:“simon,我知道很失禮,但是,你能不能原諒我不請你進去,今天我很累了。”


    他目光沉靜地看著我,一如既往的溫情包容,柔聲問:“好,我下次再來看你。吃了東西沒?”


    被他一提醒,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天,我除了在星巴克喝的那杯咖啡,到現在為止,都未嚐尋食物果腹。我疲軟一笑,搖頭說:“還沒,不過媽媽會在家,我請她煮麵就好了……”


    “那正好,”他笑了起來,舉起手裏的袋子,遞到我眼前:“這是安德烈新試驗的海鮮濃湯,我想你會喜歡。”他見我遲疑,又笑著補充一句:“還沒正式在餐廳推出呢。”


    難為他竟然會想到這個,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接過那個塑料袋,真摯地說:“謝謝。”


    他伸手揉揉我的頭發,笑了笑,和聲說:“對了,這樣笑才是你,才是那個好像會發光的美麗天使。”


    我偏頭用法文問:“先生,您是在暗指我插上電源,變成燈泡嗎?”


    他嗬嗬低笑,拍拍我的肩膀,說:“上去吧,喝了湯,好好睡一覺。”


    我點點頭,說:“那麽再見了,謝謝你的濃湯。”


    “等等。”


    我疑惑地轉過頭,卻見他從衣襟裏掏出一塊雅致手帕,輕輕按到我嘴角處,低聲說:“下次,用帕子擦,別把自己弄傷了。”


    我的臉頰轟的一下變得發燙,他溫柔地看著我,目光如水,伸出拇指,輕輕掠過我的唇,略有些啞聲說:“晚安,簡簡。”


    “晚,晚安。”我有些慌亂地答,轉身進門。


    濃湯看著很濃鬱,吃到嘴裏更是芬芳濃鬱,這才知道,這碗湯,怕是用足了功夫,先用雞湯做底,再將之合上玉米粒、黃油、牛奶、慢火煨著熬成,吃在嘴裏又覺有新鮮海鮮提味,卻不見一點海鮮,連那些肉,也是撕成絲狀,融在湯中中幾不可見。這是一個巧法,大概是怕吃的人對油膩葷腥等物不吸收。在法國的時候,濃湯是我每日必不可少的東西,是溫暖和美化的回憶。我坐在桌子前,慢慢地咀嚼這碗湯,有種溫暖一直抵達心底。


    忽聞門上鑰匙響聲,不一會,便見到簡師奶走進來。她最近負責晚班,常常忙到十點多後方回,因而比我還晚回。我迎上前,遞給她拖鞋,又接過她手裏的包包,笑著喊了聲:“女王陛下,今日起駕回宮的時辰好像晚了哦。”


    她白了我一眼,說:“知道還接駕來遲,哪,給你帶了冰激淩。”


    “謝謝媽咪。”我笑了起來,拿出冰激淩放回雪櫃,一回頭,卻見簡師奶盯著飯桌上我那碗濃湯,皺眉問:“仔仔啊,你吃什麽?”


    “法式濃湯,一個朋友送過來給我的。”我笑了一下,問:“媽咪嚐嚐吧,味道還好。”


    “不用,好似糊那樣,我對這些鬼佬的東西都不喜歡。”簡師奶嘮嘮叨叨地說:“湯就該中國人這樣煲嘛,阿媽的靚湯多多好喝是不是?一揭開蓋,又有肉又有菜,味道又好,還有各種食療功效,一舉兩得,多了不起。所以說,那些鬼佬怎麽及得上我們中國人這麽有文化,飲食講究,什麽季節煲什麽湯,配什麽藥材,他們懂嗎?隻知道弄成一碗糊……”


    我哈哈大笑,過去搭住她的肩膀,說:“是啦是啦,媽子最厲害,快洗手換衫,過來給點face指摘下鬼佬那些沒文化的湯。”


    她笑笑走進房內,不一會換了一身家居服裝,坐了下來。我早已為她盛了一晚濃湯,放她麵前,簡師奶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試了下,又試了幾口,說:“還算可以啦,鬼佬做成這樣,也不容易。”


    我暗自好笑,簡師奶若知道大廚安德烈做出的這碗濃湯,若在陳三少那家酒店掛牌賣出,價格幾何,怕是要跳起來。我微笑說:“恩,得陛下金口玉言,那個鬼佬死也可以眼閉了。”


    簡師奶笑著快速喝起來,想是餓了,不一會便將一碗湯喝得幹淨,我吃東西比較慢,在那慢條斯理地舀湯,忽然發現簡師奶一直盯著我,目光中有說不出的憐惜和寵愛。


    我笑了起來:“怎麽?陛下忽然覺得本太子年紀長成,英俊瀟灑,要為我招太子妃了?”


    簡師奶看著我感慨說:“媽咪是在想,原來仔仔真的長大了,好像昨日,你還是抱在懷裏的小baby一樣。”


    “是啊,我還要吃奶呢。”我一本正經地看著她說:“媽咪,其實我不是快十八歲,我才十八個月。”


    簡師奶噗嗤一笑,伸出手來,溫柔地撫摸我的發頂,說:“仔仔,你大個了(長大),還生得好看,媽咪對你沒其他期望,隻要你每天都開開心心,無病無災,媽咪就安心了。”


    我心下一暖,忙反駁說:“簡師奶,我要立誌掙好多錢的,你別滅我的誌氣好不好。”


    “你有心就好了。”簡師奶微微歎了口氣,笑著說:“媽咪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人活著啊,對得住自己良心,安樂過日就好。其他的,能爭取當然好,不能爭取,也是浮雲,不用太過介意,最緊要的,是你開心。”


    “那我就不讀書不打工整天在家睡覺哦,”我笑起來:“那樣我最開心。”


    “死仔,你敢那樣試試看!”簡師奶狠狠戳了我一下,瞪著我說:“媽咪的意思,是你做什麽人,幹什麽職業,都無所謂,明白嗎?”


    “為什麽無端端想教我做人的道理?”我疑惑地皺了眉,問:“媽咪,你到底想說什麽?”


    簡師奶神情躲閃,欲言又止。


    我心裏一咯噔,說:“媽咪,你不講清楚,我可睡不著哦。”


    “死仔,你阿媽就是讓你想怎麽過就怎麽過,阿媽永遠支持你,明白了嗎?”簡師奶被逼不過,吼了出聲。


    我疑惑地皺起眉頭,問:“陛下,你變得這麽民主,我好怕啊……”


    “民主還不好嗎?你記得啊,人活一世,不用管別人怎麽看你,什麽眼光,總之無論你怎樣,都是阿媽的乖仔,阿媽一樣這麽疼你,記住了嗎?”她大力地拍我的肩膀。


    “記住了。”我雖然不明白她話裏意指什麽,卻仍然感到莫名感動。


    “還有,媽咪愛你,什麽都沒有你緊要,你不用顧及媽咪的,”簡師奶說。


    “知道了,謝謝媽咪。”我走過去,輕輕抱了她一下。


    簡師奶慈愛地看著我,摸摸我的臉頰,說:“仔仔真是越大越好看。”


    “那當然,像你多點嘛。”我笑了起來。


    “不是,是像你那個死鬼老豆多點。”簡師奶的眼睛閃著柔光,語調輕緩地說:“你老豆後生(年輕)那陣,是整個鎮上最好看的男人,村子裏組織放電影,大家看了都說,他長得比電影裏那些正派小生還帥。”


    “簡師奶,你沒下藥迷昏他吧,不然怎麽就把我老豆那樣的靚佬拐騙回家的?”我笑了起來。


    簡師奶撲哧一笑,“你媽子我,年輕時候也嬌俏美麗好不好?而且,是他先喜歡我啊,你老豆啊,其實得個看字(隻有好看而已),沒鬼用的,讓他做個什麽決定,他能想半日。我看不過,上去替他拿了主意,他就注意上我了。”簡師奶眼波橫流,臉上柔和,依稀可見,當年那嬌羞潑辣的好女兒樣:“後來,我們就慢慢自由戀愛,那陣大陸不像現在,機會幾乎沒有,你老豆又太老實,總被人欺負,我們想著有人逃港到這邊,過得好像不錯,就約著一起來這裏了。”


    我微笑著傾聽,問:“那,後來呢?”


    “後來就有了你啊,不過那死鬼身體不好,初初來這裏,我們兩個捱得太辛苦,又沒身份證,處處被查被趕,過不了幾年,他就病死了。”簡師奶輕描淡寫地說:“早幾年,我帶著你捱不下去的時候,也想過找個人再嫁,可一看到你,就好像看到那個死鬼,一世人隻喜歡一次,我是再也動不了心了,再往後,人老了,就這麽過吧。”她微微一笑,摸摸我的頭,問:“怎麽,被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我眼眶微濕,臉上卻誇張地說:“哇,真是好感動啊,簡師奶,你好浪漫。”


    “死仔,把桌上的碗收拾一下,然後去睡吧,剛剛出院,不好好修養,想跟你死鬼老豆那樣麽?”簡師奶大力地拍打了我一下。


    那晚上的事從此便留在我心中。我躺在床上,伸出雙手,這雙手潔白如玉,勻稱得宛若精雕細琢一般,可是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既不能為寡母提供有力的保護,恐怕連自保都成問題。不行,我暗地裏下了決心,這件事不能再這麽拖著,要讓簡師奶過得更好,錢是最重要的東西。夏兆柏能這麽專橫跋扈,不也是仗著比別人多錢麽?我恨恨地想著,掙錢的門路,我不是沒有,但卻沒有本錢。但若為證懷醋鰨桓齜縵占螅鑫頤揮凶時荊壞閾n督ィ閌且惺找嬉燦邢蕖n掖蜆つ塹閌杖耄薊貢炔還餃盞淖≡悍眩胰熗酵凡〉梗睦锘購靡饉既ノ嗜思矣賂纈律┮斯ぃ課易笏加蟻耄械惱跚絞劍夾枰桓魷嘍猿な奔淶腦擻突郟儀疤嵬度氡夭豢繕佟d敲矗以躚拍懿豢咳魏穩耍玫秸飧鑾疤嵬度肽兀


    忽然之間,一件幾乎被我遺忘了的事情浮現腦海,我蹭的一下自床上坐起,心裏怦怦直跳,如果那件東西沒人碰,如果,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那些接管我身後事的人們不知道,或不記得處理那件東西,那麽,我今天的問題,幾乎都能迎刃而解。


    我興奮得徹夜難眠,第二日一早,便早早爬起,做了早餐給尚在休息的簡師奶,自己胡亂用了些,隨即便穿好衣服,悄悄出門。


    我搭上小區中巴,轉了兩趟,奔赴皇後大道中的銀行,入了大廳,我走向私人理財的小姐,微笑著用英文說:“早上好小姐,我有件事想谘詢一下。”


    “請講。”她笑著回答,


    我看著她的眼睛,有禮而略微難過地說:“我有位叔叔三年前去世,他將他寄存在貴銀行保險箱中的東西贈與我,據說當初開箱的時候,約定開箱人有密碼和鑰匙即可打開,我因為今年才回港,這才知道此事。我想谘詢下,他的保險箱還在嗎?”


    她疑惑地看著我,我作出教養良好的青少年適時應該表現的傷痛和期許,加了一句:“這是我的身份證,請你幫我,我隻想知道,是否還能擁有他留給我的紀念品,我已經為他的去世哀痛了三年,如果能看到那樣東西,我想,我會有很大安慰。”


    她接過我的身份證看了看,又打量我一會,終於點頭說:“那請跟我來。”


    我跟著她走到內室,見她打開電腦查詢,問我:“您叔叔的姓名。”


    “林世東。”


    她飛快地敲打者,隨即說:“林先生當時預交了好幾年的保險箱費用,因此我們至今還保留他的保險箱,而且也確實如您所說,開箱約定隻要有密碼和鑰匙,您兩樣帶來了嗎?”


    “我知道密碼,可沒帶鑰匙,我今天隻想知道,東西還在不在。”


    那位小姐溫和地看著我,遞還我的身份證,說:“箱子有好幾年都沒人動過,想來,您的叔叔隻想把它留給您。”


    “謝謝。”我搖搖頭,說:“我寧願不是對著東西來懷念一個人,而是反過來,對著人懷念一件東西。”


    從銀行出來,我腳步都有些輕快。果然,沒人發現,林世東將那樣東西鎖入保險箱。我歎了口氣,抬頭望天,高聳的大廈之間一線灰蒙蒙的天,憑空多幾分壓抑之感。誰能想到,林世東生意失敗之前,已隱隱料到這一結局,他將林夫人生前最珍愛的一掛翡翠項鏈鎖入保險箱,想的是,若真有這麽一天,便在遺囑中添加一筆,將保險箱中的東西贈與林俊清。他一直到死前,還想著那個孩子在自己身後,可別生活窘困,留那麽件東西給他,或當或賣,也能解他一時之急。卻沒有想到,林世東匆忙出了車禍,這件鎖入保險箱的東西,從此便無人知曉,也虧了當初為了方便林俊清開箱,隻設置了密碼和鑰匙。天可憐見,兜兜轉轉,這樣東西,終究還是回到我的手裏。


    一時間,我心頭酸澀難言,深吸一口氣,大踏步向前走去。


    我將那些舊日的感觸拋到身後,心中所想的隻是,我如何能潛入林宅,神不知鬼不覺,將那保險箱鑰匙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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