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覺一股氣堵在胸口,仿佛千斤巨石,令人艱於呼吸,意識模糊之間,視覺所見,仿佛都變形拉長,又顯得無比遙遠。我聽見身邊醫療機器發出尖銳警報,擺弄我的急診大夫衝著我的臉,大聲說著什麽,神情看起來頗為焦急。然後,他又回頭吩咐身後護士若幹,那女孩立即跑了出去,不出片刻,帶著另一名醫師快步進來。那後進的醫師身形頎長,口罩之上一雙眼眸黑若寶石,璀璨奪目,許多年前,無數次魂牽夢縈,林世東曾想過,若這雙眼睛,肯在他身上駐足,那真是死而無憾。許多年後,我再與之乍然相逢,卻隻覺不堪之極,手腳抽搐,近乎無望地掙紮,想要逃避,卻無可奈何隻能看著他走近我,用那雙帶了橡膠手套的手擺弄我。不,如果這是所謂的命運,我拒絕,那等摧毀一切,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願再嚐。


    是的,我不願見他,不願與他呆在同一空間,若可以,我寧願再落輪回,也不願,與這個人同處一室。


    我不是恨他,也不是怨他,我的感情,要比那單純的愛或怨恨來得更複雜糾結。心底衝上來的那股來自靈魂的痛楚如此洶湧,驟然之間,仿佛衝垮我一直以來辛苦維持的,屬於簡逸的淡泊平和,屬於簡逸的安貧樂道。刹那間,千頭萬緒,均聚合成一種抗拒。這種抗拒,猶如風暴,比起對夏兆柏的更為強烈。說到底,我從未關注過夏兆柏如何,可我有那麽多年,全副心神,就隻落在這人身上。夏兆柏那般對我,雖陰狠毒辣,令我怨怒不甘,然技不如人,我也無話可說。但這個人,這個人,卻是我捧在手裏,含在口裏,舍不得風吹一絲,舍不得雨打分毫,越是珍愛,便讓那傷害,那背叛,那嗤笑鄙夷,顯得越是痛苦。


    我承認,我不是堅強的人,從來不是。我無法靠近他,看到他,就如再見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再度來臨,我整個身體,從毛孔到血管,都被淩遲切割,都冷到發顫。


    我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在意識尚未做出反應之前,已經本能地“啪”的一下,打開他的手。


    他的眼睛有刹那的錯愕,手呆愣了幾秒鍾,又待上前。我在他的手碰到我的前一刻,微弱而冷靜地說:“請,將夏兆柏叫進來。”


    “開什麽玩笑!”他有些發怒,大概從未見過我這樣的病患:“你現在情況很危險知不知道?這裏普通人不能進來!”


    “把,夏兆柏,叫進來。”我扭過頭,對另一位佇立的護士,一字一句地說:“求,求你了。”


    “林醫師……”那女孩有些猶豫,轉頭看了看他。


    “不要理他,病人神誌不清了。”他不耐地低喊:“你想死我也不管,但你不能死在這裏影響我的名聲,明白嗎?”


    我仍然不理他,卻看著那個護士,輕輕地說:“夏先生,若,若知道,你們沒喊他,會生氣。”


    那女孩變了臉色,感謝夏兆柏剛剛高調送我入院,大概接我的幾個人,都看到他如抱洋娃娃一般將我弄進來,又等在門外,大抵也弄不清他與我關係如何。人趨利避害均是本能,那女孩也不例外,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已有鬆動。我趁機再說:“拜托你,不然,我不配合你們……”


    那女孩皺了下眉頭,立即跑了出去,不一會,藍色布簾一掀,夏兆柏大踏步走了進來,臉上有憂色,一下上前,俯身問我:“怎麽了小逸?乖乖的,讓醫生做事,好不好?”


    我伸出手,他一下握住,倒似有了默契一般,我微微喘氣,看著他,弱聲說:“我,我……”


    “別擔心那些,”夏兆柏蹙眉,目光中有憐愛,有擔憂,盡量溫言道:“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醫生治療,其他的,交給大人去想。”


    “不是,”我看著他,低聲而盡力保持口齒清晰:“我,我不要這個醫生,我不要他,讓別人,誰都好,隻要不是他……”


    夏兆柏眼中閃過詫異驚奇,回頭看了他一眼,再轉過頭,目光中已有了了然的痕跡,他微微一笑,竟然讓人感覺有種由衷的愉悅,他低聲問:“你認得他?”


    “我看到,他的醫生牌……”我喘著氣答。


    “你果然,什麽都知道。”他笑了起來,握緊我的手,柔聲說:“放心,你不是阿東,我不會讓這個人靠近你。”


    隨後,他站了起來,冷酷而威嚴地說:“我們要換醫師。”


    那人靜默幾秒,繼而大怒:“夏兆柏,你這什麽意思?”


    “意思是,我不信任你的醫術。”夏兆柏淡淡地回答:“我不信任你,自然不能將我弟弟交給你。”


    “阿柏,你,你沒有權利這麽做。而且,你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我以為我會對你的所謂弟弟怎麽樣?我還沒那麽下作……”


    夏兆柏冷冷地打斷他:“林醫師,你想太多了。我要求換醫師,隻是因為你一個醫學碩士,畢業未滿一年,臨床經驗不夠,我當然有理由懷疑你的判斷。我弟弟現在情況很緊急,你與其有時間在這跟我爭執,倒不如換個更有經驗的醫生過來,你說呢?”


    他大概氣壞了,也是,那孩子一貫的心高氣傲,哪裏受得了別人如此當麵讓他下不來台?更何況,那個人是夏兆柏。我知道他現在肯定很難堪,很憤怒,但是,我為他做了那麽多,這回,卻也想自私一次,也想遵循心裏一下最真實的感覺,我不願見他,哪怕跟他同處同一個空間,都不願意。


    他還想說什麽,卻很快被其他醫生護士勸走,緊跟著,有其他的醫生過來替代他的工作。我心裏鬆了口氣,由著他們擺弄自己,在不知他們為我注入什麽東西之後,我便陷入昏迷,而且是那種深度的,全無意識的昏迷。我整個人,仿佛蟄伏在黑暗溫暖的海底深處,靜默不動,潛意識裏,也覺得這樣甚為安全,不願醒來麵對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事浮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被迫要漸漸往上浮,周圍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喧鬧,各種聲音、各種感覺又開始回到身體中,忽然之間,一道強光刺入眼中,我猛地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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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目一片雪白中夾雜淡藍,是我這一生住多了的醫院病房顏色,我困難地轉動眼珠,立即看到簡師奶驚喜的臉龐,隨即,一聲不意外的尖叫響起,我的肩上挨了她幾下,耳邊聽得她又哭又笑:“死仔,這麽多日老是不醒,你想嚇死阿媽是不是?你想嚇死阿媽是不是?”


    她的話到後麵,幾成嗚咽,埋頭在我肩膀處哭了起來。我想伸手安慰她,卻不料手背上紮著點滴,動彈不得,隻得弱聲說:“簡李淑英女士,你這麽吵,我怎麽可能睡得著?這不是被你吵醒了嗎?”


    她撲哧一笑,掏出手帕迅速抹抹眼淚,罵道:“嫌你老母吵,就給我快點好起來,不然我日日來吵死你,聽到沒有?”


    “知道啦。”我微弱地笑了,顫巍巍伸出手,搭在她手背上,說:“媽咪,對不起,累你擔心了。”


    她的眼淚一下又冒了出來,竭力凶巴巴地說:“兩母子說什麽對不起,你醒過來阿媽就安樂了,睡足兩天,你想讓我憂心死嗎?”


    “對不起。”我笑著看她,柔聲說:“媽別怕,我不會丟下你的。不是還要給你買大屋,買家超市給你玩嗎?”


    “恩,”她嗚咽著說:“乖啦,你答應阿媽的,別不認啊,我不依的。”


    我太過疲倦,不一會又沉沉睡去。這一次已不似之前那種宛若昏死一般的沉睡,而是正常的睡眠,酣暢舒適,大概是知道簡師奶就在身旁,所以睡得格外放心。再一次醒來,卻是被爭執吵醒:


    “你來做什麽?”


    “笑話,我是這個醫院的醫師,巡查病房本是我的職責,去哪裏做什麽,用得著跟你說?”


    “你不是急診室醫師嗎?林俊清,不要出現在這裏,我不認為,我說過的話需要重複第二遍!”


    這話太過威嚴震懾,那人沉默了,過了一會,卻顫抖著說:“不過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小鬼,就值得你這麽護著?值得你對他這麽好?好到你可以放下工作,每天過來看一遍?好到你可以推掉生意,推掉應酬?”


    “我做什麽,不需向你解釋。”


    “這麽說,你是打算要重新找個人愛,快快樂樂過下去了?”那人低啞著笑了起來,笑聲幹澀諷刺:“夏兆柏,你憑什麽這麽容易就可以去幸福?別忘了,東哥可在天上看著你呢!”


    “住嘴!”夏兆柏低吼一聲:“你不許在我麵前提他的名字!我夏兆柏算什麽?林世東心心念念的是你,他要看,也是看你!”


    那人嗬嗬低笑:“是啊,他是每時每刻都在看著我,看到我失眠嚴重,神經衰弱。我做了那麽多善事,參加無國界醫生,沒日沒夜拚命念書,可一閉上眼,卻還是會看到他那張,那張令我作嘔的虛偽麵孔!”他的聲音驟然狠厲起來:“夏兆柏,他不放過我,你別以為他也能放過你!你等著吧,你注定沒有好結果的,我在地獄裏,你也注定上不了天堂!”


    “我從沒想過要上天堂。”夏兆柏疲憊地答道:“快走吧,你要吵到小逸了。我不希望他醒來時,你會嚇到他。”


    “小逸小逸,叫得這麽親熱。”那人嗤之以鼻地道:“年紀雖然小,看不出倒挺有手段,我們那點事,你都跟他坦白了?”


    “是又怎麽樣?”夏兆柏不耐起來:“快走,我叫保鏢進來就大家都不好看了。”


    “哈哈哈,”他低笑起來:“怪不得看到我跟見了鬼一樣,那你有沒跟他坦白,你跟東哥的事?若是你的寶貝兒知道,你曾經是多麽惡心一個人,你猜你還能不能在這裝情聖?”


    “林俊清,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夏兆柏冷冰冰地說:“或許你願意,手中那點股份盡數吐出來,徹底做個窮人?阿東將你照顧得太好,隻怕你大少爺,從未明白什麽是受窮吧?”


    他啞然,隨即怒道:“夏兆柏,我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你有幾斤幾兩,自己掂量了再來跟我放狠話!”夏兆柏冷冷地說。


    我聽不下去,這兩人互相揭短太過不堪,隨即“嗯”了一聲,裝作不堪吵鬧,夏兆柏立即低吼:“給我滾!”


    隨後,他拋下林俊清,大踏步走到我床前,握住我的手,溫言說:“小逸,小逸,你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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