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幾日,那男孩便正兒八經差人送了請柬過來,約了某月某日某時,於某酒店頂層餐廳,李府長公子世欽賀弱冠生辰宴會,敬請閣下蒞臨列席之類。我看了輕笑一聲,隨手拋到一邊,簡師奶剛巧在一旁,撿過來一看卻大加讚歎,連誇這孩子禮數周到,又是幫我挑衣服,又是幫我挑禮物,口口聲聲“不要失禮人”,倒顯得比我要來得興奮。我知道簡逸這麽多年來,恐怕是頭一回,有同學仔邀去參加別人的生日party,在她看來,這意義非同小可,怕是孩子走出家裏,走出自我封閉的了不起的一步。因而我隻全程微笑,乖乖任她將我弄來播去,滿足一個母親的殷切和期待。但我自拿到這張請柬後,心裏卻有些說不出的憋悶和無奈,原因很簡單,上一世林世東生性慷慨,不時總有宴賓客之舉,全港大大小小的各國酒店餐廳,各類中式酒樓飯莊,隻要檔次高,我幾乎都有所涉獵。請柬上這一家酒店,以頂層地道的法國餐廳馳名全港,邀請人去法國餐廳吃生日會,卻送來中式請柬,這其中的用意,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我隻能佯裝不知,沒有辦法,簡逸自幼長在華富村這等地方,不可能會懂法文,簡師奶勤儉持家,帶著孩子頂多禮拜六日上茶樓飲茶,絕不可能有機會上那等單單一個前菜冷盤便動輒上千元的地方。李世欽,大概也是吃準了這一點,故而肆無忌憚,犯不著掩飾虛偽。簡師奶不明就裏,以為我要去飲喜酒那樣的地方,故特地問勇哥借他以前的正裝一套,並配以絳紅暗格領帶一條。那西服過大,且麵料質地均為下層,款式又相當老舊,裁剪也頗為粗糙,簡逸一派青春模樣,套上這樣的衣服,硬生生給拖老十歲不止。


    但我卻隻是微笑,索性放開做了活動木偶,任勇嫂與簡師奶興致勃勃裝扮我,看著自己充滿喜感的模樣在鏡中呈現,宛若鄉下初次進城的小男孩,頗令我啞然失笑,不禁想到,若挑剔成性的林夫人再生,見此境況,當能硬生生昏死過去。我忽而發現,這兩位師奶級人物的品味雖然奇差,但這整個過程中的趣味,卻不是自歐洲飛來的某設計師繞著你轉,或訓練有素的名店導購小姐小心而殷勤的推薦所能比擬。弄完之後,我朝鏡子裏頭一瞥,禁不住笑出了聲,別的不好說,要這副打扮,那家餐廳是絕對進不去,但回頭見著簡師奶亮晶晶的眼睛,這樣的話我卻不便多言,遂笑了笑說:“媽咪好厲害,我覺得自己現在好像金光閃閃,要去走紅地毯,拿金像獎一樣。”


    勇嫂笑著說:“我們逸仔一打扮啊,真是靚仔過明星,簡媽,你說是不是?”


    簡師奶得意洋洋,說:“那還用說?我的兒子嘛。時候差不多了,”她急急忙忙將給李世欽李公子準備的禮物遞給我,說:“早點出門不塞車,玩得開心點,晚一點回來都無所謂。”


    我接過禮物,笑著點點頭,又朝勇嫂道了別,施施然出了門下樓。一輛黑色房車停在樓下,見著我,朝我按了按喇叭,我隨即輕笑,看來有人生怕我不去,還真的委派司機,務必要我到演這出鬧劇。隻是那孩子卻不知,有很多時候,劇目一旦已開鑼,便隨時會偏離他原定的規劃,而且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到時都需演下去,不然,如何讓大家都皆大歡喜?


    我走近那輛車,那車窗褪下半邊,露出司機無表情的一張臉,宛若剛剛被上司訓斥一頓那般口氣生硬地說:“簡逸先生?”


    我點了點。他繼續用遷怒的語氣道:“欽少叫我車你到目的地,請上車。”


    我笑了起來,心忖這李家闔府上下,倒是一致,生就一雙勢利眼,連個司機見我這等窮人,都能擺出傲慢嘴臉,就這麽坐車上與客人說話。我也不多說,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微笑說:“麻煩你開車。”


    那司機發動引擎,呼的一聲衝了出去,我在車中閉目養神,慢慢想著呆會可能會有的境況。這個城市我呆了太多年,便是閉著眼睛,也知道如何去如何往,路況大致如何,皆清清楚楚。住得久了,這個地方的每條道路,便如體內血管一般,夜幕中看著,無端與自己的身體,多了幾分親近聯係。滄海桑田,無數人事變遷,在這個城市當中,皆被吞咽而下,繼而沉寂無聲,我已輪轉兩世,這裏卻華燈依舊,車水馬龍,前世今生,竟如黃粱一夢,令人思之惘然。正胡思亂想間,忽聽車子嘎吱一聲停下,司機欠缺禮貌的聲音再度響起:“簡逸先生,到了。”


    我睜開眼,車外果然是酒店旋轉木門,一穿著製服的門童訓練有素,過來開車門,一見我這幅裝扮,微微一愣,我淡淡一笑,慢慢下車,站定一望,大堂屋頂高懸的水晶吊燈,光影璀璨,恍惚之間,我又回到那衣鬢暗香,觥籌交錯的世界。


    “先生,請問……”那門童大概沒見過穿成這樣到此的,遲疑了片刻,終於攔住了我。


    我微微一笑,用英語說:“麻煩你找經理過來。”


    門童笑了笑,說:“您能先告訴我什麽事嗎?”


    我笑而不答,卻已經瞥見那身著筆挺黑色西服的manager從裏朝我們走來。我一見他的臉便歎息世界真小,此人原來是舊日相識。此君是法國人,相貌溫文爾雅,鼻梁上架著精細的金屬框眼鏡完美地勾勒出一張典型的西方人的臉。當年林世東偏愛此處格調,常常到此舉行商務會談,一來二往,與他頗多攀談,想不到時隔三年,這人還在此供職。這法國人講求紀律嚴謹,絕不允許酒店門外有任何狀況,因而一見之下,立即趕來。開門便朝我微微一笑,說:“有什麽能為您效勞,先生?”


    他說的是帶了明顯法國腔的英語,我笑了一下,用法語說:“晚上好弗朗西斯科,很久不見了,抱歉,我今晚與朋友約好在此弄一個扮裝舞會,我扮作上世紀末的新郎,有什麽失禮之處,請您見諒。”


    我在臉上浮現出因遇到為別人帶來麻煩而深感抱歉的那種教養良好的年輕人可能浮現的表情,再加上發音地道,敬語周全的法語,準確叫出他的名字而非姓氏,絕對能為自己博得好感。法國人微微一愣,隨即微笑道:“對不起先生,您今晚的裝扮令我認不出來。請隨我來,先生。”


    我點點頭,隨著他步入旋轉玻璃門,一路進去,不斷吸引各種奇特打量的視線,法國人大概也察覺到了,微笑著說:“很有特色的裝扮,想必您為找這套服裝花費不少心思?”


    我心裏暗笑,可不是花費了簡師奶一番心思嗎?我點了點頭,微笑說:“您知道,在這個時代,懷舊是需要花費心思的。”


    他眼睛一亮,笑了起來,說:“普魯斯特?”


    我與之相視一笑,說:“我最愛的法國作家。”


    “很榮幸,也是我最愛的。”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親自引我入了電梯,問:“請問您去?”


    “頂層。”我笑了笑說:“不知道主廚是否仍是安德烈?”


    他嗬嗬低笑,指點電梯童按了頂層,說:“安德烈做的布列塔尼龍蝦是我們酒店的驕傲,請放心,他一直都在。”


    我做出鬆了口氣的表情,笑說:“那簡直太好了,若他不在,我想我會悵然若失。”


    我與他一路談笑,輕鬆步入頂層餐廳,音樂淙淙之間,眾位用餐者均壓低聲調,竊竊私語。忽然聽見一陣笑鬧聲,我們循聲望去,果然見到李世欽領著一幫公子哥兒並幾位女士圍坐角落,倒是個個衣冠楚楚,女士們打扮得嫋嫋婷婷,一見我,立即爆笑一通,刺耳的哄鬧聲極其囂張粗鄙,登時將眾人目光吸引過來。


    果然如此,我歎了口氣,這種孩子倒真沒令我失望,那樣狂妄,狂妄到習慣了將旁人當為無物,特地跑來道歉,不過為了騙人來作更為深入的羞辱。大概感受到我的沉默,法國人疑惑地說:“那是您的朋友?需要我幫忙嗎?”


    他語氣中流露的真摯的擔憂令我心頭一暖,我抬頭微笑說:“不用了,謝謝您,弗朗西斯科,我想,我自己能應付。”


    他深藍色的眼珠定定地看著我,忽然展齒一笑,極有風度地說:“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希,引您入座?”


    我一愣,隨即明白他的好意,笑著點頭說:“這是我的榮幸。”


    他微微躬身,親自在前麵帶路,將我引到桌前,又替我拉開椅子,待我道謝入座後,還幫我刷的一下展開餐巾,鋪到我跟前,微笑著用法語問:“先生,今晚有牛犢胸肉和香草梨,是我們今早空運而來的,您要來點嗎?”


    我含笑應答:“不了,我想試試安德烈的拿手好菜,布列塔尼龍蝦配迷迭香。”


    “好的先生,”他又微笑著說:“89年的拉斐爾酒本店很榮幸競標得到一支,您願意嚐一杯嗎?”


    “謝謝,但我的身體不適宜喝酒,”我笑著回絕,弗朗西斯科大概是惡作劇成性,拉斐爾酒89年份的價值連城,若真點了,怕李世欽刷爆卡也走不出這裏。算了,做人不要太過分,我掃視了一圈被我們倆震住,呆相畢露的少男少女們,淡淡地說:“酒品按他們點的菜式上普通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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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國人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卻又加深了笑意,朝我殷勤地微微鞠躬,說:“如您所願先生,祝您用餐愉快。”


    “謝謝。”我道了謝。


    他又禮貌而冷漠地朝李世欽等人點點頭,低下頭朝我耳語:“有事的話,你知道怎麽找我。”


    我頗為吃驚,隨即心中感激,他做酒店這一行多年,何等眼力,怕是一下便瞧出是怎麽回事。要知道簡逸這張臉,對法國人而言,絕對是初次相見,可難得的是,他真的對我頗多關照,我朝他感激一笑,他拍拍我的肩膀,如一個老朋友一般笑笑離去。


    我注視法國人離去的背影,注意到他離去之前,還招來餐廳經理,指我們這邊,朝他耳語一番,大意是讓那人看顧著我一些。真是沒想到遇著熱心的好人了,我微微一笑,調轉視線,正看到李世欽死死盯著我,我毫不介意,收斂了笑容,揚了揚眉毛說:“李公子,多謝邀請,家母還讓我替她老人家送上生日祝福,不過我想,您有這麽多朋友,大概也不需要了。”


    李世欽盯我看了半天,眼中情緒陰晴不定,忽然問:“你跟那個鬼佬認識?”


    “不認識,今天第一次見。”我笑了笑說。


    “不認識,他為什麽對你那麽好?”他的口氣,幾乎是惡狠狠的了。


    他此言一出,周圍的人立即附和,七嘴八舌地說:“是啊是啊,簡逸,他好像跟你認識蠻久了。”


    “他是誰啊,看起來好像酒店的高層。”


    “你們說法語嗎?你什麽時候會說法語了?”


    “你們說什麽?”


    ……


    我冷冷掃了他們一圈,成功地令這堆孩子一一噤聲,最後停在李世欽臉上,淡淡地說:“我說了,我不記得你們,其實你們也不怎麽認識我。既然大家都幾乎算是陌生人,我想我的事,跟你們沒太大關係,你們不知道我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們的事,對大家都公平。好了,”我一抬頭,正看見送餐侍者走來,微微一笑說:“不認識的人坐在一起,最好莫過於大吃一頓,然後各自走路,因為人不一定都會說,但一定都會吃。”


    李世欽握緊刀叉,看樣子似乎想朝我扔過來,我微微一笑,輕聲說:“差點忘了,多謝李公子,以及,生日快樂。”


    侍者過來,一一擺餐,頭盤湯點,熱菜酒品,倒也樣樣俱全。李世欽帶頭,每個人都吃了起來,坐我旁邊的女孩貪新鮮要了蝸牛,哪知道這種東西,吃起來最講究技巧,她弄了半天,餐盤餐具發出難聽聲音,差點濺飛醬汁,還不得要領。我看不下去,遂靠近一點,微笑著用英語問:“女士,我能為你效勞嗎?”


    她含羞帶怯地看了我一眼,臉頰緋紅,愣愣地將叉子和鉗遞給我,我朝她鼓勵一笑,飛快地替她將盤中食物弄好,一邊弄,一邊低聲地教她怎麽做,她聽得頻頻點頭,衝我感激地笑了一笑,低聲說:“謝謝。”我將餐具遞還給她,微笑著告訴她我第一次吃蝸牛時鬧的洋相,哄得女孩咯咯嬌笑,臉上的尷尬一掃而光。就在此時,忽然聽得“哐當”一下刀叉扔到盤子上的撞擊聲,我疑惑地抬起頭,正對上李世欽幾乎狂怒的視線。他嘴角浮起一絲惡意的笑容,忽然說:“簡逸,今天我生日,不知你帶了禮物來沒有?”


    我微微眯了眼,卻聽他邊上一個嘍遄燜擔骸笆前。頤嵌幾幔歟澹釧土死裎鐧模模興兔恚屏齏興拖蘖堪娌ㄐ興兔杓剖i杓頻乃紋罰隳兀闥褪裁矗俊


    我心下一陣厭煩,真是,沒完沒了是怎麽著,這些孩子心目中,除了靠名牌堆砌起來的虛榮心,還剩下什麽?我挺直了腰杆,微笑說:“不好意思,我家貧你也知道,沒什麽禮物送你,你已經收到這麽多禮物了,應該也很開心對不對?不會介意我吧?”


    李世欽臉色一變,似乎就要拍桌子站起,我淡然地與他對視,就在此時,坐我另一邊的男生一把搶過我放在腳邊的喜餅盒,叫道:“你們看,簡逸送的是這個,好老土啊。”


    眾人哄堂大笑,李世欽的臉色也漸漸緩和下來,接過那個喜餅盒,一下扯斷尼龍繩,打開來一看,撲哧一笑,扔到餐桌上譏諷說:“天哪,居然是壽桃,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生日送壽桃的。”


    我慢慢收斂了笑容,心裏真的浮上一股怒氣,看著他,冷冷一笑,說:“對不起,這不是給你的。”


    他臉上一滯,說:“不是給我的?你捧著它過來,不是給我的?”


    “當然不是給你,你的請柬上,有說要帶禮物給你嗎?”我奇怪地問,伸手過去,將那盒壽桃擺好,蓋上紙盒蓋,捧了回來。笑話,簡師奶一番心意,我就算自己吃了,也不便宜你這種小崽子。


    “那你給誰?”他咬牙切齒地問。


    “給我的。”旁邊忽然傳來一聲男聲,威嚴低沉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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