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兩點,車下山道,四處寂靜,又七拐八拐,行駛在港島特有的狹隘斜坡路段,路燈昏黃,這裏非夜店集中地,故此走了一路,卻也不見一人。坐了許久,又轉了一趟巴士,方到華富村。下了車,穿過兩條街,儼然一棟十幾層樓房,這是全港島最早興建的廉價公屋之一,也是我現在的住處。


    我不知道一般來講,一個十七歲少年若無緣無故深夜兩點多才返家,其父母會作何反應,但我知道,簡逸這樣,他的母親卻擔驚受怕,坐立不安。那晚我回來時,家裏猶自燈火通明,母親簡李淑英女士儼然枯坐廳堂等我。見到我,先是驚跳而起,繼而又狠狠拍打了我身上幾下,接下來便是滔滔不絕的斥罵。我愧疚難當,竭力安撫,最後不得不利用自己虛弱的身體,提醒她我頭痛欲裂,又筋疲力盡,母親才總算收聲,放過我命我洗澡睡覺。待我上了床,又被揪起硬灌下牛乳一杯,方肯放我入睡。


    這一日折騰得實在太多,我至此方覺神經放鬆,不久便睡眼朦朧,忽覺母親溫暖幹燥的手,輕輕撫摩我的前額,似乎小心翼翼地確保我真的平安無事。我心下不禁歎息,睜開眼,卻衝她微笑道:“簡李淑英女士,拜托您三更天不要玩扮鬼嚇人好不好?”


    “啪”一聲,我腦門上又挨了一下,母親戳著我的腦門笑罵道:“死仔,下次再敢三更半夜回來試試,我先打瘸了你。”


    “媽子(媽媽),”我拉了她的手,柔色哄道:“對不住,這次是意外,以後我不會了,別生氣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眼眶中迅速有淚霧浮起,又被倔強咽下,再拍了我腦殼一下,不過這次力道輕了許多,惡聲惡氣說:“有這麽會想就好,下次你再這麽嚇你老母,我就······”


    “打瘸了我嘛,我知道了,簡師奶,怕了你了。”我笑了起來,輕聲哄她說:“去休息吧,過幾個小時便要去街市開檔,乖,去吧。”


    “知啦,”她不耐煩地說,起身要走,忽然歎了口氣,說:“逸仔,媽子老覺得,你現在變得,太乖了。是,你現在會疼媽子,會幫忙家事,讓你回學校讀書,你也沒有反對,還懂得溫書準備聯考。我,心裏真的好開心。但你這麽乖,媽卻好怕知道嗎?就好像你在用心做到最好,跟著下一秒,我一個不覺,你會不見一樣。如果是這樣,我倒寧願,你跟從前似的不聲不響,隻顧你自己······”


    我一陣心疼,忙爬起來抱住她,可惜我細胳膊細腿,擁抱的分量大打折扣。我笑嘻嘻地拍著簡李淑英女士的背,說:“媽咪,放心啦,你的仔總在你身邊,不會走。不然我不去考試了,以後也不念大學,不娶老婆好不好,就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放屁,”母親一把推開我,笑罵道:“你要敢這樣,老娘我直接拿拖把打死你。”


    “媽,你好野蠻。”我笑了起來,哄著她說:“好了,什麽事都沒有,去睡吧,乖,睡醒了,你的乖仔做早餐給你吃好不好?柴魚花生粥?”


    “嗯。”母親拍拍我的臉頰,微笑說:“你也給我去睡,剛剛補回來一點肉,這麽一看,好像又沒了。”


    “媽,你當我會熱脹冷縮嗎?哪那麽誇張。”我一邊講,一邊推她出房門,笑說:“媽晚安。”


    這聲媽,是我心甘情願叫的,不是因為我無從選擇,不得不以簡逸的身份活下去,而是因為前世今生,我從未遇到這樣不拐彎抹角,溫暖而無私的母親。當年林夫人處處維持貴婦形象,林世東從小到大,幾時出麻疹,幾時掉牙齒,恐怕她一無所知。而七婆雖然對東官關懷備至,可畢竟主仆名分定在那,又怎會如簡師奶這般打打罵罵,卻又親密無間?


    三年前,林世東葬身車輪之下,十四歲的少年簡逸,大抵也在同一天遭遇嚴重車禍,致使其在醫院住了大半年,複健又用了一年,便是有幸得到某慈善基金的捐助,簡逸這一出事,仍然讓原本就困難的家庭陷入窘境。簡李淑英為了讓兒子重新站起,花光多年來省吃儉用的全部積蓄,最艱難時,一個女人打三四份工,完了還得跑醫院煲湯送水,照料臥床不起的孩子,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四十幾歲的女人,看上去倒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到我複健階段,她沒錢付護工費和理療費,不得不親力親為,學了手藝來每晚為我按摩推拿,累到滿頭大汗,還自顧笑問乖仔怎麽樣,有沒有捏痛你啊?


    我並不認為,親人之間需要如此犧牲與付出,但是簡師奶是那種掙一塊錢,定然花到我身上,掙兩塊,還是花到我身上,掙十塊,可能才會有五毛用到自己身上的母親。我想,衝著這個,任何具備基本道德良心的人,都不會不為之動容,更何況上一世,我見多落井下石,趨炎附勢之輩,何嚐想過,竟也有機會,能得家人如此厚待?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我這雙腿雖再不能活蹦亂跳,然總算行走如常;這副身子雖終其一生都無法健碩安康,然終究能行動自如,生活自理。這個女人付出這麽多,隻要我叫一聲“媽”,隻要我做個稍事聽話的孩子而已,我又何其忍心,告知其真正的孩子魂靈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人?


    醫生說我腦袋裏仍有血塊,因而暫時性失憶也屬正常。但私心裏,我承認,我不否認自己是簡逸,皆因為我想要擁有這樣的母親,我渴求有人如此不求回報的對我好。若是由頭到尾,我隻配認領前世那等孤寂冷漠,那便罷了;然我已然知曉被人關懷如此美好,被人照顧如此暖入心髒,我怎麽能推開她,做回前一世孤家寡人的林世東?


    簡逸本人,大概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出院回家後,我閑著無事,常翻看舊相簿,發現那孩子從小到大,雖然頂著一張絕頂漂亮,幹淨剔透的臉,可卻多數時候布滿陰霾,連笑容都不多見。據說,他的性格孤僻易怒,平素無什麽親密同學。放學回到家,也是將自己悶在一邊,宛若在身旁建構一道堅硬的城牆。他對東西擺放的方位非常執著,愛幹淨到病態的地步,倘或簡師奶一不留神,略動了他的東西,簡逸便會暴跳如雷,狂躁得難以自持。


    那次車禍也是,起因不過是因著簡師奶煮完飯端菜,不覺將醬汁滴落他的t恤上,簡逸當即如蒙大敵,失控地尖叫怒罵。簡師奶心中雖詫異不已,卻也被這混賬孩子撩起怒火,氣不過抽了他一巴掌,結果他便發瘋衝出家門,怒氣衝衝飛跑過街區,被一輛私家車撞個正著,就這麽荒謬地,毫無價值地離開深愛他的母親。


    我不能理解這個孩子的心態,事實上我也不想探究。在上一世,林世東簡直是直接從童年一下子邁入成人,他的人生規劃中不允許出現青春叛逆這種東西,除了性取向這件事背離既定軌道外,我的每個階段,至少在表麵上都達到林夫人的要求。現在做了簡逸,方知道,原來人還有青少年階段這樣的東西。年輕的身體,平凡而不起眼的身份,凶巴巴又嘮叨的母親,無勾心鬥角、陰謀壓迫的平常人生活……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最有意思的部分,莫過於觀察我們住的廉價公屋。這裏以前是墳場,有些人忌諱不願搬來,但我這一世的母子二人,卻輪候八年,方申請到此處公屋。家裏地方很小,我的房間,放下一床,便連轉身都頗為困難,全屋麵積,還無我在林宅一間洗手間大。但廉價公屋卻比高樓廣廈,別墅洋房來得感性得多。無論是長長走廊內隨處可見的鄰裏,還是隔音效果奇差的門板外傳來的別家嬉笑爭吵;無論是街市內撲麵而來的討價還價,還是樓下茶餐廳師奶們的八卦議論,均有濃烈到化不開的生活氣息籠罩而來。從奇妙的熟知你昨晚吃什麽逛街買了什麽的鄰家阿婆,到能準確喊出你小學學校班級,出麻疹年紀的麵生阿叔;從無中生有的菜地果園,到挖空心思將一家五口塞入三十平米的房子,這個地方的創造力令我每每讚歎不已。


    每日的生活看似沒有任何堪稱變化的東西,甚至這裏的人,我懷疑都能十幾年如一日地穿同款外衣,在每個周日的同一時間進同一家茶樓飲早茶。然而變化卻又是不自覺的,比如紅顏慢慢爬上生活壓迫的痕跡,比如青絲悄悄換上些許銀絲,但那變化,卻不是驟然來臨,而是一天一天,緩慢積攢著,就如主婦抽屜裏攢著的超市印花,等著攢夠了,能一次性換回某個實惠的好處。青春容顏,慢慢地便換成一些實用的感悟:比如廣廈千間,臥榻不過七尺;比如有人肯給你教訓,等於放錢入你口袋;再比如,永遠不要以貌取人,你看街市上拎著塑料袋買處理水果的阿嬸阿伯,沒準就是千萬富翁。


    我上一世,孤獨早已化成習慣,化成吃飯喝茶那般再自然不過的東西,也沒覺著有什麽不好,可這一世活了幾年,方明白原來母與子之間的交流,可以通過嚷嚷、謾罵、嘮叨、甚至動用武力來完成;原來鄰裏之間的八卦,可以上至你的私人生活,下至你買哪個牌子的洗衣粉,哪隻牌子的牛奶;原來鄰居師奶跑過來對你說來我家吃飯,是真的邀請你去他家吃飯;原來我在這個地方,可以不做死要麵子活受罪的林公子,而隻做一個平平常常,安安樂樂的後生仔簡逸。


    翌日,當我克服了早期眩暈,掙紮著醒過來時,簡師奶早已清早起身,到街市開檔賣菜。這種小檔口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利潤不高,但勝在離家近,且時間易掌握。我常常哄簡師奶,待我掙錢,一定為她開家小超市,讓她過足老板娘的癮,然簡師奶嗤之以鼻,笑道:“有命掙錢未必有福使錢,做人還是安安穩穩就好。”我心下有些發酸,曾經買件禮物哄未婚妻開心,十數萬的支票等閑簽出,一家小小超市,又算得了什麽?然而我也知道,便是我將名貴腕表,高級晚裝,珠寶玉器等物送與簡師奶,在她眼中,恐怕也比不上兒子親手煲的一碗柴魚花生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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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了起來,洗漱完畢進廚房,果見花生已經泡上,柴魚已洗淨放好,連薑也切細放在一旁。我笑意更深,這個簡師奶,做到這一步,何妨將粥煮了便是,卻定要等我來弄,想來,她享受的,是吃兒子煲的粥這等樂事吧。我輕輕搖頭,帶笑著拿來砂鍋,放入洗淨的花生米,放水,猛火煮開後,改小火軟後,再放入洗淨的冬北大米(根據人數定份量),待粥開後,放入洗淨並切成塊狀的柴魚、薑、油,繼續煲熟。在等粥熟的過程中,又切好蔥花,再一想,雪櫃中尚有牛奶未飲,若被簡師奶發覺,怕又好一陣嘮叨。我忙開了雪櫃,熱了牛奶喝完,順帶看點書,等了好一會,粥煲好了,我調好味道,放入蔥花,聞了一下,清香撲鼻。


    我將壁櫥中的保溫桶拿出洗淨,將熱粥盛入,換了衣裳,去為簡師奶送早餐。簡李淑英女士那點小心思我了然於心,無非是想借此機會,跟街市中的街坊們炫耀自家兒子多孝順乖巧。我笑了起來,便是到了八十歲,女人心中,也有幼稚可愛的好勝心理。我疼惜她愛護她,為她做這點小事,又有何妨?我拿上鑰匙,換好鞋,提了保溫桶,一拉開門,又是一個春光明媚,陽光璀璨的早晨。


    日日好天氣,宛若日日好光景,雖說天文台報過幾日便有雨雲,然此時此刻,多貪得一刻春光,也是好的。我心情大好,腳步輕盈,靈魂深處,屬於林世東發黴發臭的那部分,宛若同被陽光撫慰,接受原諒與遺忘。我麵帶微笑,很有興致地與鄰家王師奶聊了一陣,誇耀了她新上身春裝嬌俏;又與樓下飲茶歸來的老人打過招呼,笑著承受了他們對我“孝順仔”的誇獎;穿過街心花園時,順手扶起一個撲倒的小朋友,小家夥衝我一笑,正中儼然掉落兩顆門牙,模樣可愛精靈……


    這是一個美好的上午,我正這麽想著,如果沒有那把難聽的聲音響起的話。隻可惜,就在我滿心愉快之時,忽然聽見一群男生在我背後嘀嘀咕咕,笑得不懷好意,接著一個男聲帶著輕蔑和嘲諷,滿不在乎地喊:“p型仔(娘娘腔),怎麽樣啊?聽說你出了院,害我一從英國回來就跑來看你,怎麽看起來,你一點事也沒有,真夠命大啊,看來連天都不喜歡收你這種不男不女的怪胎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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