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還是不願在此多呆,前塵往事,早已如夢如煙,人死了,本就往事皆空,那等恩怨情仇,糾纏不清,不是死過一次的人還該執著不休的。私心裏,好吧,我承認我怕夏兆柏,前世在他手上吃虧太大,如今隻要想起他的臉,我就不寒而栗,周身不自在。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無法再裝出若無其事的陌生人嘴臉,在我從小到大,熟悉到每塊地磚都了然於心的房子裏,對著那個仇家說:“夏先生謝謝你收留”之類的廢話。


    我承認,再度麵對他,我隻有兩個可能,不是破綻百出,謊話連篇,便是豁出去什麽也顧不得,衝上去給他一刀,大家同歸於盡。


    無論哪一樣,都不是我現在該做的。


    於是,那天晚上,我用了晚飯,像個病人那樣早早上床安寢,雙手疊胸前靜待入夜。待時鍾敲到十二點十五分,我嗖的自床上爬起,迅速披衣,借著夜色潛出房間,迅速朝樓下走去。這裏一應擺設,我都太過熟悉,五十二級樓梯,左拐有石膏石雕就古典花架一個,右邊有一派老式南歐風格拱形玻璃窗,數到第六個打開它,滿牆的爬山虎覆蓋之下,其實有早年簡陋的用鐵圈焊接而成的消防梯。我撥開藤蔓,順著那鐵梯爬下,輕輕一跳,落入花園。再看手上的電子表,正好十二點二十,當年我住這裏,保全人員是這個時候換班。我貓在灌木叢中抬頭一看,正見拿了電筒的保全人員步履匆匆,趕往前邊監控室。看來夏兆柏貴人事多,這屋裏一應設施都懶得花時間更改,連保全人員的作息都不曾變動。


    我趁著夜色迅速跑向後園一處玻璃暖房,這間屋子建了有差不多五十年,林世東祖父的年代便已存在,林夫人當年附庸風雅,雇人在此種些珍品蘭花,在社交圈裏博點品格高雅的風評。到我當家那些年,便讓人將蘭花盡數挪出,種了好些不知名的花卉,貴賤無所謂,重要的是四季都有花看,都能一派鬱鬱蒼蒼,生機盎然。當年這裏是我唯一得以休憩的地方,尤其在最後那段時日,公司家裏,債務情傷,處處逼迫得我喘不過氣,也隻有在這,方能好好放鬆睡個午覺。


    別的地方就罷了,來得這裏,我遲疑了一會,終究忍不住打開玻璃門,走了進來。暖房中一股植物土壤並鮮花芬芳撲鼻而來,我靜靜踱步,花影重重之間,一張老式藤製躺椅漸漸展露形狀。我不禁微笑起來,還記得,這椅子原為祖父所有,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手工製品,牢固異常。摸過去,觸手光滑,宛如鍍膜,這張老躺椅,,經過多年人手摩挲,宛若肌理細膩,沁涼生香。再往下,是我的護腰軟墊,當年我常年坐在辦公桌前,早已腰肢勞累,七婆特地親手縫了給我,緞麵上繡有幾支淡雅的蘭花草紋,綿軟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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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下,觸手柔軟,那是一張舊毛毯。紋樣普通,隻為棕黑方格累疊,卻是我上一世幾乎最為珍貴的禮物。我心口發悶,清晰記得,這毯子,乃我所暗戀那人,某年聖誕節,送與我的聖誕禮物。我還記得,當年那孩子首度去北歐旅行,回來嘰嘰喳喳,圍著我說個不休。那時他才十五歲,隻曉得我是敦厚兄長,隻知道向我索要東西,隻知道撒嬌,肆無忌憚的沒心沒肺,可也肆無忌憚的快樂無憂。我一如既往,微笑著聽他訴說,不時誇耀驚歎幾句,讓那快樂的時光,得以繼續延續下去。隨後,他掏出這條毛毯,扔了給我,臉上帶著不自然的不屑道:“哪,有手信給你,別說我孤寒(小氣)哦。”


    我展開一看,原來是一條北歐手織毛毯,雖說值不了幾個錢,在那一瞬間,卻讓我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從此往後,這條毛毯便伴我多年,便是在那一世人中最為艱難痛苦的日子裏,仿佛隻要將這毛毯裹緊自己,便能從中汲取力量和溫暖一般。


    現在想來,若沒有這條毛毯,若沒有這種自我編織的溫情,若沒有這種自我欺騙的希翼,我怎會對那孩子的陽奉陰違、暗度陳倉毫無察覺?我怎會被他們一再設計、欺騙、背叛而一無所知?若是那孩子得知,原來自己贏的關鍵,全在一條毛毯,他的勝利,卻不知會不會因而平添幾分喜感?


    我啞然失笑,歸根結底,是我自己太怕冷,被從骨頭裏冒出來的寒氣煎熬了太多年,以至於,居然抵擋不了一條毛毯帶來的溫暖誘惑。


    放下那條毛毯,時不我待,得趕緊出去了。


    卻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心裏大驚,難道這麽快便有人發現我不見,繼而展開搜捕?我想也不想,立即矮身鑽入花架底下,藏在碩大一盆茶花後麵。堪堪藏好,卻聽得門鎖嘎吱一聲被扭開,緊接著,啪的一聲,屋內頓時燈火通明。我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在瞬間失去焦距,心裏嚇得砰砰直跳。過了一會,暖房內多了一個男人,身影高大,我悄悄撥開花葉一看,居然是夏兆柏。


    這一瞬間,我差點腳軟撲倒在地,這人不是晚上有應酬麽,怎的回來了?怎的不進屋歇息,來這個地方?


    心髒狂跳,差點要蹦出胸腔。我捂住自己口鼻,生怕呼吸過大,被這人發覺。還好暖房麵積不小,花木眾多,這人站在那一頭,一時半會,還不至於發現這一邊的我。我眼睜睜看著夏兆柏魁梧如山的身影矗立良久,然後,他身子一矮,竟然躺到我的藤椅上,隨手一扯,把那條毛毯,老大不客氣扯到眼前,蒙住自己的頭臉。


    他不會是想在這過夜睡覺吧?那我怎麽辦?我還想著回家啊。


    正當我在心裏對夏兆柏咒罵不休的時候,另一陣腳步聲響起,門一下被人狠狠推開,砰的一聲,便是夏兆柏也驚跳一下,迅速從躺椅上坐起。拐杖清晰點地的聲音響起,這無比熟悉的聲音令我心髒再度狂跳,片刻之後,一個老婦人略帶威嚴的聲音洪亮地道:“夏先生,我記得我們有過協議。”


    這聲音竟然是七婆,自幼將我帶大的老管家,我上一世唯一可稱為親人的人。我使勁捂住口方忍住了險些出聲的衝動,就在此時,夏兆柏竟然一骨碌爬了起來,我握緊拳頭,暗忖若夏兆柏喪心病狂,對七婆不客氣,便是怕,便是打不過,我顧不得要衝出去了。可這個時候,我卻聽見夏兆柏疲倦而無奈地道:“當然,我並沒有忘記協議。”


    “那麽,您不妨給我老太婆解釋一下,為何三更半夜您不回自己房裏睡,要出現這裏?”


    “我,”夏兆柏的聲音中竟然透出一絲狼狽:“我隻是喝醉了。”


    “我看您精神好得很。”七婆淡淡地道:“當初咱們說好了,整個屋子,哪一寸都是您的,隻這個花房歸我。您趁著我一時不察,闖了進來,夏先生,您這麽做,不知算不算入闖私人地方,我可不可以報警拉你?”


    夏兆柏冷笑起來:“整個宅子都是我買下的,您腳下這塊地方也不例外。告到警局,隻怕人家要笑您老糊塗。”我偷偷看到,他伸手暗暗太陽穴,似乎疲累不堪,軟了聲調道:“七婆,在這裏咱們別吵了行不行,世東沒準就在,他聽見了會難過。”


    我聽了暗暗搖頭,夏兆柏啊夏兆柏,枉你奸詐凶殘,卻不明白,林世東就是七婆的心頭肉,你在他的花房裏提他的名字,哪裏起得到勸慰效果,簡直就是火上澆油。果然,七婆呼吸急促起來,半響,冷冷地道:“夏兆柏,積點德吧。你已經把他趕盡殺絕,何必連最後一點地方都不放過?東官生前膽子就小,做了鬼,隻怕膽子更小,您還是別在這吧,我怕,您一出現,他就隻能出去做孤魂野鬼了。”


    夏兆柏身形似乎震了一震,就在我以為他會對老人家不敬時,卻看見他垂下頭,默然無語自七婆身邊走過,穿過花房,輕輕走了出去,臨走時竟然還不忘帶上門。


    隨著門鎖哢嚓一聲,七婆頹然做在那藤椅上,老人枯瘦的手一寸寸摸過那張藤椅,再慢慢抱起那床毛毯,慢慢疊好放在腰枕之下,然後,忽然嗚咽出聲,靜夜裏聽著份外淒涼,我聽那壓抑的嗚咽之中,分明在一聲聲喊著我的小名“東官,東官······”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湧而出,從進了這棟房子以來,隱藏的,遺忘的,拋下的,塵封的,一樁樁一件件,全被重新翻出來,逼著在光天化日下曝曬那些久遠而蒼白的臉。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想著重新開始的信念根本是另一種自欺欺人,我為什麽要躲,為什麽要逃,為什麽要流淚不止,為什麽要悲慟難耐,因為我根本就是由過往所構成,十七歲的軀體,三十三歲的靈魂,組合成現在這個個體的,全是斬不斷理還亂的往事。


    在這一刻,在七婆的嗚咽中,我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我還是那個林世東,可我,又不是那個林世東。


    一時忘形,我湊上前去,想再看清那感情深厚的老嫗,不覺額角撞上茶花枝幹,花葉一陣晃動,七婆一個哆嗦,立即跳起來喝道:“誰,誰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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