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真是個好天氣。


    風和日麗,萬裏無雲,藍天蔚藍,春暖花開,我覺得精神頭很足,可以一口氣將小學時代用在作文本上的形容詞,都堆砌出來,一直說到自己遍身雞皮疙瘩為止。


    這些辭藻,都不如一句詩來得貼慰:“雲淡風輕近午天,”我默念它,然後愜意地閉上眼,慣性思維一樣流利說出下麵那一句:傍花隨柳過前川。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每日要背這些律詩,父親附庸風雅,非要弄出點與眾不同,於是不喜宋詞,卻喜宋詩,我作為他的獨生子,幾乎是沒有選擇的,要將父親的偏好,作為我的功課。


    不過背得多了,也沒覺什麽不好,至少,曾經為我裝點出不少所謂儒雅的因子。不過現在不需要了,我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掏出剛買的駱駝煙和便利店裏一次性打火機。我不甚熟練地點燃煙,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感覺真他媽爽。我不禁喟歎一句,再深吸一口,再緩緩仰頭吐出。忽然,我回頭,朝墳頭鑲嵌的照片中,那平凡而懦弱的男人笑了一下,將口中的香煙取下來,塞到他墓碑的石縫中。我拍拍那塊造價不菲的大理石,笑著說:“林世東,你也抽一口吧。”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這麽好的天氣,適合春遊、野餐、遠足、談戀愛,當然,也適合出來掃墓。陽光一直照著我,我終於攢夠了力氣,於是坐車過來看看,這處想了很久,卻總也沒來看過的陵墓。


    照片中的男人溫文而無害地眼眸看著我,淡淡的眉毛略微蹙起,兩片毫無特色的嘴唇習慣性地向上勾,顯出和煦如風,教養良好的模樣。我輕輕一笑,是的,他活著的時候一向如此,對誰,都會露出這種又暖又軟的淺笑。哪怕出去吃頓飯,對為他拉門的門童,給他倒酒的侍應生,都禮數周全。此人平生從未硬過心腸,給過誰難堪。當年港島上流社會圈盛傳這樣一個故事:某次林公子在高檔法國餐廳舉行宴會,與會者均為商界同仁,其中不乏不懂禮節的暴發戶。其中,有某位暴發戶,誤以為洗手的檸檬水乃餐前用水,端起來就喝,正當眾位自詡上流人士紛紛竊笑之際,林世東卻上前,二話沒說,也跟著喝那檸檬水。這等氣度涵養,一時傳為佳話,人都道林公子風度絕佳,哪是那些學點歐洲禮儀皮毛的人所能做得出來的?


    不是我吹牛,那時候整個港島,提起林氏林公子,誰不翹大拇指誇一句:君子端方,溫潤如玉?


    可是又有誰知道,他為了這點麵子上的優雅,放棄了多少生趣,壓抑了多少真實感覺?他明明隻喜歡抽味重粗獷的“駱駝”,卻要被迫在男士麵前品雪茄,在女士麵前禁煙保持紳士風度;他明明隻愛穿休閑寬鬆的服裝,卻要每天套著自英國定製回來的標準三件套西服,將那瘦削的身板,塞入機械般的外殼中,拚了命扮演一個裝在power suit裏麵的翩翩佳公子;他明明喜歡曆史考古,卻偏要躋身商界,整日裏做那等利潤算計,決策定奪,弄得身心疲累,苦不堪言。


    這些都不算什麽,他做過這些欺世盜名的事中最滑稽的莫過於:他明明隻喜歡男人,卻學人家與名媛約會訂婚;他明明深愛一個男子,卻人前人後,非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自欺欺人地將那男子,視為疼愛的堂弟。


    要叫我說,這人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x,我嗬嗬地低笑起來,真是愉快,坐在林世東的墳頭,總結他的一生,不外八個字:損己利人,累人累己。


    笑得過了頭,一口煙岔了氣,我咳嗽起來,胸口被牽扯著一陣陣生疼。這是車禍留下的後遺症,而我家道貧寒,母親在菜市場賣菜賺錢,從早到晚,工作滿十四個小時,累得像條狗一樣,卻猶自剛剛負擔得起兩人的生活。出了車禍,躺在醫院裏也隻能將小命拉回來,哪裏有那等閑錢住著慢慢調養?不得不早早出院回家,母親無法,隻能每日裏煲些清補湯水,安慰我說喝這個也能將養好身體。想到這,我又覺得好笑,想當初,林世東最愛接濟貧困藝術家,買一幅三流作品,寫上“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兩行字,即肯花費十數萬數十萬。這等巨款,怕是我可憐的母親一輩子想都不敢想。若她知曉林氏公子如此敗家,隻怕要罵句:“夭壽嘍,死二世祖,天打五雷轟。”


    沒錯,我親愛的媽媽總結得實在太對了,林世東散去那麽多錢,背地裏誰不把他看出冤大頭?誰真心念過他的好?他處處為旁人考慮,對那個深愛的堂弟,恨不得掏心掏肺,將一腔熱血盡數倒給他。結果呢,所愛的人表麵上親親蜜蜜,稱兄道弟,背地裏勾結商敵,令他背腹受敵,又設局布下一個卑鄙圈套,令他身敗名裂。林世東萬般無奈,找上門去,卻又親眼目睹堂弟與商敵□□糾纏的不堪畫麵,終於失魂落魄,黯然離去,精神恍惚之間,被迎麵來的一輛五噸水泥車撞翻壓成肉泥。


    他的下場,可不就是自作自受,活該天打五雷轟嗎?


    對了,忘了提及一點,那位商敵,正是當年林世東宴會上出醜的暴發戶。那時候林世東單純的腦袋裏隻想到那些可笑的君子風度,隻想到那些無聊的待客之道。他缺乏刺激,經驗匱乏的心智裏,完全沒有想過,跟著這個暴發戶喝下檸檬水,對自己來說,隻是避免客人尷尬的下意識做法,但在那個人看來,卻是比當麵嘲諷更深一層的侮辱。


    至此,那個人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於商場上初是假裝合作,取得他的信任,後又利用林氏實力,擴充自己地盤,等到羽翼豐滿,立即處處為難打壓,最後勾結他的堂弟,裏應外合,徹底擊垮林氏基業。


    想到這裏,我禁不住還是輕笑出聲。林世東的故事,固然可憐可悲,可因為那個商敵插足,他的一生,硬是讓我品出一絲搞怪可笑來。誰能料到,林氏八十年基業,居然因為一杯檸檬水斷送?林家公子,居然因為多管閑事,喝了那口檸檬水,而命喪九泉?


    這莫非,可以總結成,因為一杯檸檬水引發的血案?


    我笑得更是愉快,拖著這個病弱身體爬山上來的疲累,也仿佛在此刻獲得緩解。真是不錯啊林世東,我對著照片裏那張熟悉的臉說,你活著沒有給人帶來什麽樂趣,想不到死了,倒能讓我笑出眼淚來。這麽一看,你的死也不是毫無價值,至少,讓恨你那兩個如願以償,從此步入幸福人生;至少,讓我這個路人甲,開懷一笑,也算不枉我今天瞞著母親,轉了三趟公車,千辛萬苦跑來看你的墳。


    還有,花了我兩餐飯的錢,給你買了包三十九塊的駱駝煙。


    “你還別嫌棄,”我對著林世東的照片說:“這駱駝煙四十塊有找,省著點的話,這可是能解決我們家一天夥食。想不到吧,還有菜有肉有魚,加上我的精心烹調,絕對令它物超所值。你當年一兩萬一頓飯不在話下,可那又如何,還不是殫精竭慮,落下胃病?你約個名媛淑女,拜見個世伯長輩,花在禮物上的錢不計其數,可誰他媽真心送過你一樣東西?所以啊,你就知足吧。”


    我拉長袖子,給他擦擦墓碑上的照片。那照片上的男人,依舊微微淺笑,宛若和風細雨。我歪著頭看著他,搖搖頭,說:“林世東,我現在忽然覺得,你長得也不是那麽難看,脾氣也算好,學識也不差,家底更是沒話說,為什麽,除了管家七婆,就沒一個人真心對你好呢?”


    他當然答不出來,我歎了口氣,安慰地拍拍他的墓碑,這才注意到,這整個墓建造得頗為華麗,連墓前雕刻的兩個小天使,古典大氣,風格很像南歐鄉間作坊的手工製品。石料雕工都屬上乘,造價不菲。港島雖西化曆史久遠,然民間仍頗為迷信,商界更是講究風水格局,偏偏港島卻寸土寸金,陵墓位置,貴得嚇人,死人住處的價格比之活人公寓,毫不遜色。這個時候我忽然注意到,林世東墓的朝向方位,都相當不錯。我雖不懂,可也看出是那種所謂的貴穴,便是一般富商達人,也不一定能買得到。


    這種事情若發生在林公子未破產之前,當然毫不出奇,可問題是,林世東死的時候,已經宣告破產,又出了那等醜聞,恐怕昔日往來那些人避之唯恐不及。怎會有人有這等閑錢,為這可憐可笑的男人收斂裝裹,還買這麽貴的墓地來安置他?我百思不得其解,記憶中,我明明將最後一筆財產,轉到服侍林家多年的老管家七婆名下,並撒了一個拙劣的謊話,哄騙她老人家回台灣養老。那天晚上,我跑去找我親愛的堂弟之前,書房裏已經備好一把上了膛的□□。我身無分文,且背上巨債,名聲更是不堪至極,我去看他,隻是想最後瞧一眼,我所心愛的孩子,我所心愛的人,然後再靜靜離去。


    可是,當我用備用鑰匙,自後門而入,來到我很久以前,為這個孩子購下的山頂別墅時,在那裏我聽到他與那個人幾句對白,看到他們迫不及待扯開對方衣服,在我為那孩子親手挑選的寬大沙發上翻滾□□,我已經崩裂的世界,在那一刻化成灰燼。


    雖然隻聽到隻字片言,可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再一想那些平日忽略的蛛絲馬跡,我明白了,其實我早已掉入一個並不高明的圈套中,他們的目標是我,他們兩,都恨我。


    不錯,我就是那個原該躺在墳墓裏的男人林世東,可我又不是他。那是因為,林世東的身體確實摧毀在那輛水泥車下,而他的靈魂,卻不知怎麽回事,重生在一個少年的軀體中。


    我如今,就是頂著一具少年的皮囊,裝著一個百孔千瘡的靈魂,飄飄蕩蕩的,來跟我前世的墳墓,做一個近距離接觸。順帶著,總結一下,林世東的一生。


    看來總結得還不錯,至少我能令自己愉快地笑了出來。我又點燃一根煙,放在林世東墳頭,對那個遙遠的自己說:“哪,能抽就抽,你說,我們是不是欠了誰的呀,當年你買得起駱駝,卻非得裝模作樣不抽它,現在我一是買不起,二是肺不好不能抽,你說,我們怎麽就不能痛快地活上一回呢?”


    那個傻子依然衝著我露出他招牌的傻笑,我低頭也笑了,輕聲說:“行了,就先這樣吧,我現在的媽挺在乎我的,至少比你那時候好多了,家裏窮點,我也知足。你,咳,你反正也在這,我有空再來看你吧。”


    我拍拍大腿,撣去塵土,站了起來。起得猛了些,忽覺一陣頭暈。我忙單手支著墓碑,待這陣眩暈過去,這也是車禍後遺症之一,就在我閉眼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個低沉不乏威嚴的男人嗓音說:“你是誰?來這幹嘛?”


    我渾身一僵,這個聲音,便是過了三年,我仍然認得清清楚楚,那是夢魘深處的魔鬼之聲,這個聲音,在很久以前,曾經扮演過摯友,扮演過合夥人,後來又成為商敵,成為傷害和醜聞的始作俑者。我刹時間,隻覺手足冰涼,仿佛有一股寒氣,順著脊梁往上爬。


    上帝,我已經交付了自己的生命,付出了曾經所有的心血和希望,甚至交出了作為人的尊嚴,對曾經發生的一切,我真的不恨,我隻求你,不要讓我再見到這個人,如此而已,為何,你總也聽不到我的禱告?


    “你是誰?到這裏想幹什麽?”那聲音見我遲遲不答,驟然嚴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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