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青山如屏, 江流曲折幽深,漁舟唱晚,猿聲隱隱,自長江上遊順水而下,遍賞旖旎風光。


    禦駕一行自上而下,無不興致高漲, 身心暢然。


    等到了荊州的南陵郡, 停船休整暫歇, 顏明突然提出, 他要告假幾日。


    這本來不是什麽大事, 但剛聞訊,邵箐卻側頭,和魏景對視了一眼。


    他們想起一個人。


    衛詡。


    顏明和衛詡本是舊識, 當年火牛陣前就知道了, 但危險解決後, 他卻不願意詳述舊事, 隻簡單說了兩句昔年一起成長學藝, 就給搪塞了過去。


    顏明脾氣古怪不想說那嘴巴比蚌殼緊, 每個人都會有不願提及的過往,非必要情況, 魏景也沒有追問。


    但他判斷,衛詡和安王有舊仇,而且很深。然結合衛詡出山的時間點,難免將視線放在當年那場驚天大變上。


    魏景命人仔細查探, 竟影影倬倬指向昔年的平海侯府傅家。


    他當即皺眉,命人深挖,又去了囚禁孟氏傅芸的密室一趟。


    一詐,情緒瞬間激動的孟氏果然透露出關鍵的訊息。


    至此,魏景猜測到衛詡的真實身份,且很有幾分把握。


    “存山,怕是要去尋那衛詡吧?”


    衛詡出山前是荊州名士,當年初遇顏明也是在西南,邵箐合理推斷,他們幼時學藝的地點就是荊州。


    這是巧合途徑,順路探訪故人?


    邵箐看了魏景一眼,若猜測是真,那按血緣,衛詡該是他的大表兄了。


    魏景“嗯”了一聲。


    他神色有幾分複雜,舅舅很可能還另有血脈存世,他本該高興的,但這血脈和衛詡劃上等號,這份喜悅欣慰難免被大幅度消淡了。


    畢竟他對此人,一直是審視和防備的。


    衛詡正邪難辨,行事詭異莫測,一切隻隨心所欲,不能算敵,也絕非友。


    不過,這幾年對方毫無音訊,顯然複仇以後就不再搭理外事,也無和魏景相認的打算。


    “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畢竟沒有確鑿證據,邵箐握住魏景的手,安慰道:“平海侯府,好歹有傅沛延續舅舅血脈了,你莫介懷。”


    說起這傅沛,救回來養了幾年,悄悄觀察也一直持續著。根據反饋這人確實是懦弱的,沒有恨怨之類的情緒。當然也可能其實是有的,但卻沒敢表現出來,他懦弱是真懦弱,沉默畏縮,連收攏身邊人心的動作也沒有。


    既然如此,魏景也不需要另外處理了。


    舅舅是魏景一個執念,大齊開國後,他重新封了傅沛為平海侯,平海侯府就在原址。若傅沛表裏如一的話,看在其父份上,他能有一輩子的安穩生活,唯一的任務就是娶妻生子而已。


    傅沛已定親了,以姑娘自願為原則的遴選,一個父親任太府少卿的中級官宦家庭出身的少女唐氏脫穎而出。邵箐親自見過唐氏,說明白日後很可能會把孩子帶進宮養,如不願,可作罷,不責罰也無不樂。


    傅沛懦弱畏縮,但不排除藏怨在心的可能性,魏景做事,自然不會留後患。


    唐氏卻表示,她很樂意。


    作為一個和繼母不和被壓迫多年的原配嫡女,高嫁傅沛實在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她不用再擔心被繼母坑了下半輩子,日後還能掌握娘家的絕對話語權,照拂自己的親兄弟。


    各取所需,並不是人人都對所謂情愛有憧憬的。


    很好,這唐氏頭腦很清醒,或許將來孩子讓她自己養也未必不行。


    這事就這麽定下來了,年初出洛京前,魏景下旨,賜婚傅沛和唐氏,婚禮正籌備當中,等禦駕回京正好親迎。


    唐氏身體康健,想來婚後不久就能得孕了,傅氏血脈延續,魏景好歹能得到一些慰藉。


    邵箐眉目柔和,與他十指交握,魏景回以一笑:“你說的是。


    他並未多談衛詡,隻允了顏明的假,很明顯,魏景也無特地和衛詡相認的意向。


    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便罷。


    ......


    顏明得了允假,當日便動身離開。


    值得一提的是,他並未帶妻兒同行,囑咐一番,將寇月娘倆托給大舅哥寇玄照顧,自己匆匆而去。


    他去了渡口,登船往上遊折返一段,在長江與支流沅水的交匯處換乘,登去往阜陵的客船,沿沅水逆流而上。


    沅水,大江支流,崇山峻嶺中蜿蜒而出,洶湧滂湃。


    阜陵,沅水衝出群山,將出未出時流經的一古城。背巍巍青山,麵滔滔江水。傳聞山間曾有仙,水中曾有龍,俱不可考,然此確乃鍾靈毓秀之地也。


    顏明在三日後抵達阜陵,登上碼頭,望一眼青黑的古樸城牆,他並未直奔阜陵而去,而是繞過城池,直接去往穀城背後的鴉青群山。


    阜陵山勢雄俊奇險,景色四時不同,遊人如織,顏明也不理會,直接沿山道往上而去。


    這山勢極險,越往裏,遊人越稀少,最後深入數十裏,漸聽見“隆隆”的水聲。


    水聲越來越近,震耳欲聾,狹小的山道也走到了盡頭,一拐,隻見前方一條青白巨瀑如練,從山崖頂端傾瀉而下,底下深湖水波劇烈翻湧,那水珠如同大雨,劈頭蓋臉拍下來,隱隱生疼。


    湖光山色,瀑布在陽關下折出耀目光芒,湖畔芳草萋萋安,野花在山風中輕輕搖曳,好一處大自然奇景,然此地卻是遊人能入到的最深處。


    顏明掃了眼瀑布,撇撇嘴,撐起早備好的傘,十分熟練地左穿右插,從遠處看,他竟仿佛直接從巨瀑邊緣往裏走了進去。


    原來,這巨瀑後頭竟然有路,而且還不窄。穿過前頭小段,裏頭幹燥陰涼,顏明抽出火折子,吹燃,接著微光直接穿過山腹,從另一邊而去。


    再走一段,眼前豁然開朗,三麵陡峰一麵臨水,環抱的一處光潤寶地。瀑布的巨大轟鳴已聽不見,眼前清溪潺潺,花木錯落有致,近處亭台樓閣點綴,遠處雲霧繚繞,如同仙境。


    此地也無院門,顏明三步並作兩步穿過最前頭那片鬱蔥花木,眼前是一木亭。


    棕紅色香木亭,頂部是一橫橫的鏤空,和熙的暖陽穿過橫木頂蓋,灑在同是香木製的地板上。亭子不小,約三丈見方,一邊是顏明所立之處,而另一邊則有低矮圍欄,欄下是蜿蜒而過的清溪,匯入四丈開外的澄清湖泊中。


    清溪前,欄杆後,亭內站著一頎長男子,一襲雪白寬袍廣袖,烏黑亮澤的長發並未束起,僅用一根銀色素緞束在腦後。


    背影挺拔飄然,不沾凡塵仿若謫仙,和記憶裏並沒什麽兩樣,隻驟眼一看,似多了一絲隱隱的孤寂。


    顏明恍惚一瞬,回神,那白衣人並未回頭,不過他眼尖,見廳內方幾上已新沏了二盞清茶,他撇撇嘴,直接一屁股坐下,執起玉杯一仰而盡。


    玉杯丁點大,口幹舌燥完全不解渴,他直接提起旁邊的小壺仰首灌。可惜這玉壺也就半個巴掌大,一口就喝幹淨了。砸吧砸吧嘴,他沒好氣:“就不能整個大的壺沏茶麽?這麽一點點夠誰喝?”


    那白衣人終於動了,一回頭,劍眉長目,鼻高唇紅,膚色白皙有光澤,極俊美一名男子。


    正是衛詡。


    衛詡今日才知,顏明當年墜江後未曾殞命,不過他神色也未見太多變化,淡淡道:“若是渴了,湖水有的是。”


    顏明撇撇嘴:“湖水也沒啥不好的。”


    他喝過,他也喝過,大家都喝過不少。


    這湖水清冽甘甜,味道還很不錯的,顏明也等不及沏茶,直接跨過欄杆,捧水大喝,喝飽又洗了一把頭臉。


    衛詡也不理,緩步行至亭中心木幾旁,撩袍坐下,端起玉杯,淺啜了一口。


    這一個喝水洗臉,一個垂眸喝茶。


    幾乎生離死別,多年過去後再見,這二人誰也沒有熱淚盈眶,甚至不見半絲激動,言行態度如舊時一般無二。


    仿佛這麽多年過去,隻是錯覺。


    但這終究是真的,顏明洗幹淨臉上汗漬,抹了一把,這才折返,坐下揉了揉腰腿,累死他了,不會武藝果然吃虧。


    他一邊揉著,一邊掃了眼衛詡。後者出山一趟,耗了足足長達數年的時間報複安王,這點顏明早打聽清楚了,當年他咋舌,現在依然是。


    衛詡這性情,也不知道這些年發生過什麽,但可以斷定,那必是觸動靈魂的血仇了。


    嘶,莫不是尋到了離散多年的親人?然後發現……


    到底是幼年成長的夥伴,且是唯一的,顏明難免有幾分惦記,不過他更清楚,不用問,問對方也不會說。


    瞥一眼衛詡清冷依舊的眉眼,他撇撇嘴,算了,自己也管不了,反正這人隻有折騰別人的,別人絕對折騰不了他。


    顏明遂將那幾分惦記丟開手,問:“藏書閣還在東邊吧?你挪沒挪裏頭的東西?”


    沒錯,他這趟過來探看小夥伴的隻是順帶的,主要目的是藏書室。


    兒子一天天大的,若要學些武藝的話該提上日程了。顏明本人不愛習武,但他不是不知道強筋骨的好處的。要說將兒子送到張雍他們家學吧,不是不行,隻是武將學藝方向更偏向沙場殺敵,而且看家本領啥的也不大好教,學的也不好意思。


    顏明早就想起這藏書閣了。


    藏書閣內應有盡有,包括醫毒孤本武學典籍,極珍貴的也不少,那義父和再上輩的收藏都囊括其中,隨便一本,都是外人夢寐以求的寶物。


    既有珍品,何必去蹭人家的,顏明早早就計劃要回來一趟了,這回剛好隨禦駕出行。


    紅泥小爐上的泉水微微沸騰,衛詡提起注入玉壺中,葉脈舒展,茶香四溢,他垂眸盯著玉壺,淡淡“嗯”了一聲。


    行,沒動過就行,那機關顏明熟稔得很,也不用人領,站起信步往東而去。


    臨出木亭前,他終究還是停了停,回頭道:“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他輕歎,舉步下了石階。


    清風拂過,亭中僅餘衛詡,他眼睫微微一顫,手一頓,


    砂瓶裏的泉水卻依舊汩汩注入玉壺,拳頭大小的玉壺已滿溢,微微碧色的茶湯順著壺身淌下,沿著香木矮幾一邊傾瀉,“滴滴答答”滴落一地。


    茶湯沾濕了衛詡的衣袖,他卻不覺,死寂片刻,他倏地扔下砂瓶,腳尖一點,身影已消失在清溪木亭之間。


    ……


    連連縱躍,衛詡離開那處花木環繞的亭台樓閣,他上了北邊陡崖,最終停在一處向陽的平坦之地。


    此事乃奇峰山腰,常人絕無可能攀登的險要之地,卻有一塊背山麵水、花木環繞的靜謐平地。芳草萋萋,野花點點,還有近幾年人為種植的十數種名品花卉。


    爭妍鬥豔,花香撲鼻,從此處俯瞰,還能眺見方才那一邊湖光亭台。


    一叢叢妍麗花木簇擁中,有五個並排的墳墓,中間兩個石碑大些,邊緣三個略小。


    很熟悉的碑文,很熟悉的字跡,俱是衛詡親手一筆一劃雕琢。


    “阿娘,阿姐,我來了。”


    山風獵獵,雪白衣袖翻飛,衛詡駐足凝視片刻,緩緩上前,輕輕拂過石碑。


    那碑後的土墳時時有人清理,十分整潔,隻小草生命力頑強,一個錯眼,又見幾處冒出綠芽來。


    衛詡目光專注,俯下身體,一一將那才冒頭的野草拔了去。


    佇立久久,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粼粼的湖水夕陽下有些刺目,邊上就是他和顏明對坐過的木亭。


    能時時看見他,他想,這地方她們會喜歡的。


    ……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一更,阿箐渣爹一夥的,麽麽啾!(づ ̄3 ̄)づ 明天見啦寶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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