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失荊州, 十八萬大軍盡殲於曲陽,棄酈陵而遁洛京,短短三月,荊州七郡盡歸齊王之手。


    此戰天下震動。


    大小諸侯或驚懼或忌憚,齊王威勢如日中天。隻尋常流民顧不上這些,聽聞齊王寬宏仁厚, 治下百姓安居, 這有強兵壯馬相護不是更好嗎?


    相鄰且飽受戰爭之苦的豫州, 已有流民率先通過的關隘要道, 攜家帶口趕來。荊益二州, 將迎來一次人口遷徙的高.潮。


    然相對起魏景的威震四方,這往洛京遁逃的安王就要狼狽太多了。


    奏折早發往洛京了,一路上並沒有什麽阻滯, 順利入司州直奔洛京。不過這四萬精兵就不能繼續帶著了, 暫安置在平縣, 安王一行入。


    安王連王府都沒回, 剛進城門就與家眷分開, 他直接往皇宮去了。


    “請皇兄降罪!臣弟無能, 竟丟了荊州!”


    玉階下,安王重重跪在禦書房的金磚上, 憶及苦心謀劃所得並經營多年的荊州,他怨憤不甘,身軀顫抖,真真切切紅了眼眶。


    “你, 你,區區三月,這荊州如何就丟得這般快?!”


    圍剿逆王之戰過去也就半年,皇帝眉心深深豎了一褶痕,眼下泛黑,膚色黯淡,神色間掩不住的焦躁,龍椅坐不住了,站起來來回踱步。


    他確實該焦躁,圍剿齊王未果,後者日益坐大,而朝廷不但沒有第二次圍剿的能力,甚至還得應對濟王楨泉二叛軍的步步逼近。焦頭爛額,夜不能寐。


    在這種四麵楚歌的時刻,偏偏荊州還丟了。


    荊州地域寬廣土地肥沃,乃朝廷兵糧的一個重要來源之地,一丟,於現今的朝廷而言,無疑雪上加霜。


    自安王手上丟了荊州,皇帝確實大怒,接訊當日大發雷霆。隻是稍稍平靜下來後,那股子怒火卻如漏風的皮囊,再聚不起來。


    強如齊王,他本人尚且深深忌憚,這安王不敵,或許在潛意識已有了心理準備。


    但這丟得也太快了!


    憂,隱懼,皇帝怒斥責安王。安王一句不辯,隻泣淚認罪求罰。不過到了最後,皇帝隻給了幾個表麵懲罰,並未有實質降罪。


    “罷了,這荊州已丟,再想也無用。二叛軍來勢洶洶,拒之乃當務之急。”


    眼下的朝廷,麵對濟王楨泉二叛軍的猛攻,已有些支撐不住要後退的跡象。萬幸冬季來臨,大雪嚴寒,給交戰雙方都帶來很大阻滯,目前已差不多處於休戰狀態,朝廷好歹能喘口氣。


    荊州雖然丟了,但安王好歹帶回四萬精兵勇將。再加上安王本人也是有能耐的,這幾年一路順利取荊州,也就遇上齊王才折戟沉沙。


    皇帝還打算繼續用安王,他訓斥過後親自扶起,又安撫幾句,恩威並施,隨即封安王為征東將軍,赴前線拒叛軍。


    不過,他打量安王兩眼,道:“大雪嚴寒,戰事停歇,你休養些時候,再赴前線不遲。”


    安王一身塵土,雙目泛紅,形容憔悴,狀態實在很糟糕,既然戰事不急,皇帝自然多多施恩。


    安王激動,忙忙拜伏在地,泣道:“皇兄隆恩,臣弟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報也,必定殫精竭慮,毋教叛軍前進半分!”


    “好!”


    這兄弟二人一個示仁恩,一個表忠心,你來我往良久,安王才退下,又去養母馮太後宮中哭了一回。


    這大中午的進皇宮,暮色四合才出來,回到王府安王眼皮子腫脹,隻外書房房門一闔,他麵上自責感恩之色瞬間就斂起。


    “謹之,事成了。”


    退回洛京,他自然是要蠶食皇帝勢力化為己用的,結果很讓人滿意,不枉他用心演出一場。


    不過現今處境實在讓人高興不起來,安王臉色還是陰沉沉的。外書房裏就兩人,他自己擰了帕子,抹了抹手臉。


    “皇帝讓你休養一陣再去?”


    這也是衛詡意料中事,他淺啜了一口清茶,道:“軍中安排可要調整?若否,該立即傳令下去。”


    安王留京休養,這四萬精兵當然不可能久留平縣的,明日天明就得先行奔赴前線駐紮。現階段,讓安王暫離他的親信軍馬他其實很不願意,但沒辦法,總不能拒了皇帝恩典表現急切的。


    這事衛詡早就提過了,軍中的安排也商討過不止一次,安王頷首,揚聲喚親衛進門,將命令悄悄傳出去。


    衛詡道:“禍福相倚,不再與齊王為鄰,未必是壞事。”


    司州與荊州之間,還間隔著一個三方混戰的戰場,算是暫時遠離魏景了。己方若能抓緊機會發展,未必不能重新興盛。


    安王長籲了一口氣:“但願如此。”


    ……


    安王一步步按他的規劃行事,誠如衛詡所言,假以時日,未必不能重新壯大。


    但魏景會就這麽眼睜睜看著這個仇敵再次崛起嗎?


    當然不可能。


    ……


    犒賞三軍之後,季桓張雍等人隨魏景返回郡守府,魏景將訊報遞給眾人傳閱。


    季桓看罷,立即拱手:“主公,揭露安王野心,正是時候。”


    兩年前,魏景冒充楊澤時任安陽郡守,赴洛京朝賀,由安王殺丁化之舉發現了其野心。


    不過當時隻是眼見,並無能拿得上台麵的確鑿證據。


    然而想拿證據,難嗎?


    一點不難,安王既正行打著朝廷名義發展個人勢力的事,他一路攻伐荊州時,各種人員調遣,軍政二務布置,細細調查都能發現蛛絲馬跡。


    最近一個,就是大寧道那個隱蔽的大鐵私礦,輕易窺見安王野心。


    兩年來,魏景一直遣人收集類似的證據,如今已滿滿一大摞。雖現荊州已被他所得,但這些仍有舊跡可循的鐵證,揭露安王毫無疑問。


    魏景證據拿在手裏,一直隱而不發,俱因先前揭露乃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安王在外,皇帝除了雷霆大怒,昭告天下痛斥以外,並做不了什麽。


    魏景與皇帝之間血海深仇,他也不樂意助皇帝鏟除大隱患。


    此一時,彼一時也。


    如今安王已經奔洛京去了,就在皇帝的地盤上。而孟氏母女,邵箐,魏景和安王之間新添了無數仇恨。


    生擒安王的意圖落空,不能手刃仇敵,雖教人不虞,但也不妨礙魏景換一種方式將其置諸死地。


    他神色含冰:“伯言所言,正是我意。”


    魏景的聲音和目光一樣冷,不過他卻道:“不急,再等幾日。”


    等那四萬精兵奔赴前線再說。


    此時的魏景,雖還沒接到安王精兵被遣往前線的訊報,但京畿重地,不可能讓外來將士久留。安王能讓麾下將士駐平縣,已經是出乎意料地得皇帝信任了。


    兵馬遠離,又身處洛京城內的安王,猶如肉在案板。


    想起一雙點漆瞳仁失去焦點的妻子,魏景目泛寒光:“這回,魏平插翅難逃。”


    此事議定。


    季桓張雍等人卻站起,齊齊下跪,愧道:“標下等無能,致使安王逃脫,請主公降罪!”


    魏景並沒有怪罪諸人,季桓等確實進兵神速,整場戰事沒出一點紕漏,安王成功逃遁乃因衛詡推斷準確之故,因此他虛扶:“諸位有功無過,快快起罷。”


    諸臣將重新落座,張雍禁不住擔心,忙問:“主公,聽聞夫人受傷,暫致失明,這?”


    邵箐這主母,多年來同進共出,一起風裏來雨裏去,在季桓等人心裏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主公之妻。金泉寺之事他們已知悉了,邵箐病情也大概了解,聞言個個麵露憂色。


    “嗯,確實如此。”


    魏景眉心也攏起,不過他特地強調:“夫人生產後再行針藥之事,便可痊愈。”


    真相究竟是怎樣,眾人有所耳聞,見上首魏景神色鄭重,竟是連不詳的可能也不願提及,一時憂慮更深。不過事已至此,眾人也出不了助力,隻能連聲附和。


    季桓暗暗長歎,希望夫人能順當好起來。


    提起這事,魏景心緒不佳,並一直持續到議事結束,他轉回後院。


    站在正房門前,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調整心緒表情,待兩者俱鬆乏下來,這才推開房門進屋。


    屋裏很安靜,平嬤嬤和春喜立在屋角候著,邵箐正趴在窗沿靜聽雪聲。


    今天的雪很大,落在房簷上樹梢上,銀裝素裹一片白。她看不見,不過同樣興致勃勃。待孫氏回去了,她就命抬兩個大熏籠過來,開了半扇窗,側頭靜聽簌簌雪聲。


    她頗有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樂趣,可看在魏景眼裏,心髒卻驟一陣針紮般的刺痛。


    她眼睛若好好的,現在大概還在處理公務,忙碌且快活著,而非這般呆呆坐著,孤單且寂寥。


    魏景心裏難受,聲音卻很柔和:“怎麽就開窗了,當心受了寒。”


    他已緩步來到妻子身後,坐下輕擁著她,摸摸手,很暖和,鬆了口氣。


    “夫君回來啦。”


    邵箐回頭笑:“我一點不冷呢。”


    她揪了揪身上的大毛鬥篷,又指了指腳下兩個炭火旺旺燃燒的大熏籠。


    實話說她有點熱的,不過懷了孕不比平時,她慎之又慎也沒減衣。


    妻子的手環著他的脖子,魏景將她抱在自己腿上坐著,順手關了隔扇窗,柔聲問:“今兒做了什麽,你娘呢?”


    “阿娘送範老夫人和二位範夫人到二門去了。”


    今天,範家老青兩輩的三位夫人來給邵箐請安。


    當然,這請安並非日常意義上的請安,這是來為範恬請罪的。


    範恬和傅芸這段戀情,其實本來範恬並沒什麽錯誤,因為是魏景夫妻張羅的。他錯就錯在無意中透露了鞍山關的消息給傅芸知曉。


    開戰之初,魏景定下虛實戰策,這詳情範恬雖不知,但憑他接到的延遲出發和糧道目的地這二個命令,卻可讓安王推測出來。


    孟氏母女事敗,徹底清查進行之初,範恬就主動將他無意透露過的事說出來了,等待處理。


    雖說不防備主公僅剩血親情有可原,但保密乃一名戰將的最基本準則,錯了就是錯了,範亞範磬回來後,第一時間領他到魏景跟前請罪。


    魏景按軍規罰了範恬,並降一級令其後續將功折罪,雖嚴厲但未苛責,之後還安撫了範家一番。


    這事就過去了。


    但範家麵麵俱圓,範老夫人又領了兩個兒媳婦求見邵箐,並替範恬請罪。


    邵箐眼睛不方便,無關緊要的問安是不見的,但範家這等心腹大將家,又事出有因,便應了。


    “我安撫了三位範夫人一番,說此事已罷,不必介懷。”


    “嗯,阿箐做得對。”


    魏景端起熱茶,試了試溫度遞到妻子唇邊,垂目看她喝了幾口不要了,擱下,摟著她道:“阿箐,明兒我們一起到前頭去,好不好?”


    這是方才看妻子聽雪聲時已湧起的念頭。


    季桓等人回來了,處理公事不適合繼續留在內院,隻能挪回前頭去。他本就記掛妻子,這念頭一起來立即就深覺極好。


    邵箐本來就是外書房議事的一員,她眼睛不方便了,但旁聽和出主意卻是不妨礙的。


    另外她本來負責的公務,拿大主意把總方向還是沒問題的,讓人念給她聽就是,這不費神。如果累了,他外書房內間就是休息室。


    這樣她肯定很高興的。


    魏景再不肯見她孤零零一個人呆坐著了。


    邵箐聞言,果然驚喜:“這樣好嗎?”她擔心:“會不會妨礙你了?”


    “不會。”


    魏景覺著這樣最合適不過,他忙碌公務之餘,還能照顧妻子。


    這事就這麽定下來了,邵箐大喜,她就不喜歡當個嬌花珍品,且這忙碌慣了的人突然閑下來,很不自在。孫氏固然能陪伴她,但老實說她對女紅針黹、家長裏短的話題興趣不大。


    “夫君你真好!”


    邵箐重重地親了他一下,魏景的心意,她自然清楚的。獎勵了幾個吻後,她忙問道:“安王那事如何了?”


    既然議事,就得跟上節拍呀,昨日邵箐就知道安王差不多要到洛京了。


    魏景見妻子眉開眼笑,歡喜,忙將最新訊報和方才決策說了一遍。


    邵箐點頭,很對,沒了兵馬,安王就拔牙老虎,還帶著洛京城內,這回應是逃不了了。


    她問:“那證據呢?如何遞過去?”


    關鍵事件以誰的名義遞,畢竟這跨度長達兩年的,證據還多,要匿名讓皇帝自己猜?


    “韓熙已親自領人赴洛京了。”


    目標是皇帝任意一個非安王黨的心腹大臣。


    至於以誰的名義?


    魏景冷冷挑唇:“此物,乃我親贈。”


    這揭露安王,有誰比魏景親自署名更能諷刺皇帝?


    你信任有加的兄弟,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謀算你的江山,你渾然不知,還格外信任,如此蠢彘,可笑至極。


    而我,已袖手旁觀長達兩年。


    邵箐一想,嗯,很好,皇帝估計能氣炸肺,但偏偏不得不按著魏景所圖行事。


    非常好!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還差一點尾巴,阿秀擼好就發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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