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玄麵帶歉意,態度誠懇,提議非常妥帖,卻不顯得熱情過了分。


    魏景笑了笑:“甚好,勞寇兄為我夫婦費心了。”


    他接著又說:“不瞞寇兄,即便無今日之事,原我二人也該上路了。我此來西南,乃為赴任,即便遇匪帶傷,也不敢逾期。”


    赴任?


    邵箐忍不住看了他一看,不過她並未多說什麽,隻不動聲色將視線投向寇玄。


    寇玄也是詫異:“原來楊兄弟竟是官身,寇某眼拙,失敬失敬。不知……”


    “不過是一縣之令罷了,從中原到到西南,慚愧慚愧。”


    以魏景的眼界,縣令當然沒什麽了不起的。但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西南邊陲,縣令確實真正的一縣之長,軍政二權集於一身。譬如鞏縣,前後兩任縣令的偏好,直接決定了寇家人的生存空間。


    寇玄驚歎:“我早覺楊兄弟非尋常走商,果真年輕有為。”


    “寇兄謬讚。”


    魏景見差不多了,遂道:“寇兄匆匆攜家小離鄉,不知可有妥善去處?若無,不妨與我二人同行。”


    寇玄逃離的不僅僅是鄉土,他還舍棄了差事謀生手段,偏生還帶著一大家子人,世道不太平,人生路不熟,想重新安穩下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時候發現,自家救的人恰好是個赴任縣令,邀他一家同行,還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寇玄果然大喜,長揖到地:“寇某人感激之極,不敢推辭,唯銘感楊兄弟之情於五內。”


    “哎,寇兄此言差矣。”


    魏景伸手扶起寇玄,微笑:“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寇兄何須如此。且快快收拾了,我們早些啟程為妙。”


    “極是,極是。”


    寇家四口人,還有個小孩子在,匆匆離去收拾手忙腳亂,因此寇玄也敢不多留,暫告別後急急就折返了。


    ……


    “夫君。”


    目送寇玄進了正房,邵箐掩上門,才小小聲問魏景:“我們要去平陶嗎?”


    平陶縣,就是真楊澤要赴任的地方,上任憑證告身和戶籍都在她手裏收著,邵箐已經想明白過來了。


    “嗯。”魏景頷首。


    要複仇,隻身刺殺什麽的是最愚蠢的下下策。他自然不會采用,且他如今並不是一個人,他還有邵箐,如何能再次置她於險境?


    隻他耗費五年心血的北疆邊軍,名義上卻一直屬於大楚。若變故陡生時他身在軍中,倒很有自信能控製住,可惜當時他星夜趕回京城了。


    這也是他父皇必要召他回京的根本原因。


    先帝既一開始就存了這心思,預防手段肯定早早準備有的。魏景清楚,北方軍就有好幾個曆經兩三朝不倒的保皇黨老將,有符節有聖旨,且超過半數的大將家眷都不在身邊。


    新帝登基,必第一時間接手並處理好北軍諸事,該殺就殺,該貶就貶,數月下來早該妥當了。


    至於魏景曾經的封土齊地,他被親父皇套上附逆罪名,流放之前就被褫奪爵位封土。齊地在東北,他流西南,先帝處理時間充裕。


    時過境遷,魏景當然不會往北自投羅網。


    “你莫擔憂,需知如今這支所向披靡的北軍,當年也不過屢屢敗北,致使朝廷不得不割地和親以求罷戰。”


    一切變化,都來自魏景抵達北境之後。他大刀闊斧去沉屙,立軍令,訓軍士,方致使這支衰疲之師煥發生機。


    隻要他不死,一切都不是問題。


    魏景聲音不高,目光卻淩然:“天初,建元,顯德三朝,天子寵信閹宦,不問朝政,閹宦權臣爭權長達數十載,大楚朝頹勢早現。”


    前幾代的帝皇都是昏君,死命折騰的結果不但皇權式微,內憂外患,甚至就連嫡脈都斷絕了,不得已隻能從旁支選取宗室子繼位。


    魏景的父皇中平帝就是這麽上位的,他是多方勢力角逐以後選出來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溫和低調,才幹平庸。


    中平帝好歹還是強一些的,他隱忍多年,到底聯合傅氏把諸權宦根除,重新將皇權攥在手心。


    然抓緊皇權,已至他能力的極限,先帝們折騰出的爛攤子他無力收拾,且他還因猜忌防備傅氏,親自把有能力挽救的傅皇後所出二嫡皇子除去。


    內憂與外患不同,沉屙宿疾,前太子入朝時間太短,雖屢施新政,但到底治標不治本。反正如今的大楚,吏治黑暗,百姓貧苦,早兩年又逢了大災瘟疫,至今民亂仍時有發生。


    這麽一個棘手艱難的局麵,那位未曾受過正統君皇教育,才幹能力也未及前太子的新帝,能順利解決嗎?


    魏景挑唇,露出一抹極其冷酷的嘲笑。


    基本無甚可能。


    所以,他如今的第一步,先拿下一塊地盤,一邊發展擴大一邊積攢實力,東風一至即可趁勢而動。


    他那父皇,隱忍算計多年不是隻為握緊大楚麽?還有如今龍椅上的新帝,伏低做小二十餘年,不就是為了登上大寶坐擁大楚江山麽?


    眼睜睜看著大楚一步步傾覆,他再直入京城將這對母子千刀萬剮,還有他那父皇,還有什麽報複方式能比此更暢快淋漓呢?!


    這一瞬間,暴虐的因子在血液中鼓噪,魏景露出一抹極嗜血的冷笑。


    “夫君?”


    邵箐清亮的聲音中隱帶擔憂,泉水般沁涼撫按下他骨血中的燥虐,他緩了緩,垂目看她,低聲道:“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安穩下來的。”


    安穩確實很好,這舉步維艱的生活真教人筋疲力盡,平陶遠離中原,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地點。


    邵箐露出笑臉:“嗯。”


    魏景又道:“阿箐,你等等我,我先去除了那孫綜,再出發。”


    由於袁鴻的驚慌攀咬,孫綜和他的一眾心腹也知曉了河灘之事。寇家人因邵箐的勸說他暫且留下,袁鴻一起上路可以先不管,但這孫綜一幹人,卻絕不能放過。


    和寇玄約定亥時末出發,現在距離亥末還有近兩個時辰,五裏地近在咫尺,他打算先解決了這事再說。


    這回,邵箐就沒有多說什麽了。孫家孫綜乃至其手下一幹爪牙,魚肉百姓,橫行鄉裏,明目張膽禍害的人命就不止一條。這不是寇家人說的,而是鄰居來串門聊天時,她在屋裏聽見的。


    “好,你去吧,我等著你。”


    邵箐又囑咐:“你身上的傷口才結痂,要多注意些,莫要掙開了。”


    魏景如今毒素盡除,雖傷未痊愈臉色仍帶蒼白,但與之前已天壤之別。他武力恢複超過五成,這又是個偏僻的小地方,邵箐唯一擔心的,隻有他不小心崩了傷口。


    她挺放心的,反而是魏景不放心,他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下來。


    邵箐如今這千金閨秀的身體,本質上就是個身嬌體軟的,毫無武力值可言,危機前一旦無法取巧,她隻能任人宰割。


    魏景思來想去:“阿箐,我與你一起出去,先給你找個隱蔽之處安身。”


    邵箐一詫,隨即點頭:“好。”


    她心念一轉明白了魏景的意思,登時很有些付出得到回報的欣慰。


    涉及自身安危,如何謹慎也不為過,邵箐立即回身,把收拾好的包袱背上。魏景摟過她,她熟稔伸手抱住他的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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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已至後窗前,他伸手要拉開,誰知手剛搭在窗栓,動作卻一頓。


    “怎麽了?”邵箐小小聲問。


    不過她話落就知道為什麽了,寇家的院門被人擂響,來人很急,響聲又緊又重,“文長,文長!”


    寇玄三步並作兩步衝出,把院門打開,來人是他的至交好友,也在鞏縣縣衙上值,任掾史,叫陳竺。


    陳竺閃身進門,壓低聲音急急道:“孫縣尉父子點了縣裏所有捕掾兵卒,正往合鄉方向奔來!”


    突如其來,動靜很大,而合鄉,有一個一直和孫家父子有齟齬的寇玄。因公務延遲下值的陳竺當即就覺不好,他勉力維持鎮定下了值,搶在孫家父子前頭趕過來。


    寇家正匆匆忙忙收拾細軟,驢車也套好拉到院子裏了,明顯就是要趁著夜色逃離。


    陳竺一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急了:“不要收拾了,趕緊走,孫縣尉父子最遲兩三刻就到,不走來不及了!”


    寇玄大驚失色:“怎麽可能?!”


    他家最多也就寇月涉及命案罷了,哪裏需要出動一縣兵力?且怎麽也勞不動孫縣尉親自出馬啊!


    還有,孫綜不是撂下話說,明天遣轎子來接人嗎?這一出怎麽回事?!


    寇家人不明所以大驚失色,邵箐心下卻一凜。


    她和魏景對視一眼,在彼此目中看到同樣的東西。


    “快,快快!不要收拾了,趕緊上車,從後門走!”


    隻收拾了一個大包袱的顏明已等在寇家,不用寇玄多說,他立即跳上驢車,趕著先去開後門,王彌寇月等人聞聲,急急提著行囊而出。


    “你來報信,可有妨礙?”


    “無事,你我佯裝疏遠已多年,牽扯不到我的,我先走了。”


    陳竺匆匆往後門而去,寇玄雖眉心緊蹙千頭百緒,但匆忙間也未見混亂,他一邊沉聲吩咐妻妹趕緊去登車,一邊疾步往西廂而來。


    西廂房門及時打開,他忙對魏景道:“楊兄弟,恐怕咱們得馬上走了!”


    “好。”


    魏景方才已附在邵箐耳邊說了,先跟他們出去,所以二人未有半點遲疑,和寇玄一起從後門而出。


    驢車不大,女人孩子坐車,男人奔跑。魏景有傷,寇玄也讓他上去,他卻婉拒了。一刻鍾後,出合鄉二裏餘,他突然停住腳步。


    “我有些要緊物事落在屋裏,我回去取,你們先走著,我們稍後趕上。”


    “這如何能行?現在回去……”一個不好,那就恰恰撞在孫家父子手裏了!


    寇玄話未說完,卻見邵箐已撩簾而出,直接撲向魏景。魏景手一抄將人接了個正著,一旋身,飛速往回疾奔。他身負一人,卻步履輕盈,速度是之前的數倍。


    他立即閉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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